卫子晋当年去往营州,怕吕氏派人追杀,他不敢走官道去往营州的,而是绕入深山老林里,一走走了半年之久才到营州,到营州的时候,他衣着褴褛,像个乞丐似的。饿的时候还真的蹲乞丐窝里讨个饭吃。

所以他对山道树林极为熟悉。

进入深山,马匹的速度慢下来,往上爬走得艰难,三人也从马上跳下,卫子晋背着被封住嘴的卫君言,走了一天一夜翻了几座山头,终于看到一间小茅屋。

卫子晋站在茅屋前,低声叹道:“居然还没有到。”当年他为了避祸,曾在深山老林里住了一个月,特意延迟赶路,便是要与追杀他的杀手错开。

显然他的这个选择是明智的。

孙玉和丘乙听到他这话,心头一酸,不由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少主喟叹,人前只看着他的富贵,又有谁能看到他的辛苦呢。

茅屋还在,只是非常的破旧,屋里的设施基本没有,一张石床能睡下一人,便没有了坐的地方。

卫子晋把卫君言扶到床上躺好,扒了他嘴里的布条,卫君言出口便骂:“你这个不肖子,你带我来这儿作甚,你不赶紧回吴兴郡去,咱们卫家都要败在你手中了。”

孙玉听着不舒服,见公子不搭话,他接了口:“家主还是留点力气养身体吧,公子若不是顾着你的身子,会特意跑到这深山老林里避灾么?但凡自私一点的,这个时候有必要背着你千里迢迢赶去湖州么,半途逼着你交出家主令不就行了。”

“公子处处为着您,至生死于不顾,你却在怪他,那么你口中所谓的孝子是谁?他们都在哪儿?你看看这茅屋,为何公子一找一个准,在这深山老林也还有一间茅屋遮风,你以为是凭空生出来的,这可是当年公子去营州,为了躲避他人追杀,才不得不避入这深山建成的。”

孙玉说完,见卫君言住了口,于是转身往外找丘乙去了。

外面丘乙翻出包袱,正在整理药材,见孙玉出来,气得吹胡子瞪眼,“真不想费了我这些花半辈子攒下来的好药。”

孙玉拍了拍他的肩,摇了摇头。

室内,卫子晋往屋里瞥了一眼,看到当年拿来煮野菜的破铁锅,于是拿起准备烧水。

卫君言看着自家长子一身锦衣的蹲地上烧起火来,忽然眼眶一热,再也说不出刻薄的话来,孙玉说得对,若是这个长子但凡自私一点,大可说几句好话,诱他交出家主令,拿着家主令就可以轻身上湖州,号召卫家族人了。

可是他并没有,不但没有,这一路上还是他亲自背着自己回来的,一路上虽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神情也是寡淡,嘴里也说不出一句好话,可他默默做的事,却没有哪个儿子有他这么尽心。

想起吕氏所生的两个儿子,成日里只管读书,临出了事,想派个人来营州都不行,一个个缩成一团,全得由他这一把老骨头奔波,结果还是上了人家的当,果然是自己老了,风风雨雨一辈子,竟然败在一群阴险的小辈手中。

想起这个又后悔当初娶吕氏,娶吕氏进门的时候,长子才几个月大,那时吕氏是怀着孩子进的门,新妇进门就有了自己的孩子,哪有心思管理这个长子,她那么心狠,恨不能弄死他吧。

卫君言越想越后悔,以至于眼眶落下泪来,悔不当初,如今唯一靠得住的还只有这位长子了。

“你过来,我同你好好说说话。”卫君言开口。

卫子晋侧首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接着刷锅烧火。

卫君言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口,这么多年不管不顾,若不是他自己够小心,恐怕他这个大儿子都没了,这些年若不是大儿子瞒着家里人有腿疾,吕氏恐怕也会向他下毒手吧,所以他才千辛万苦的去营州躲避。

“云氏的事,待我这次回吴兴郡,我便立即把她的名字登入族谱中。”卫君言咂了咂干枯的嘴,才觉得口干难受,难怪儿子会第一时间烧水给他喝。

“不用了,我救你出于仁义,不想落人口实,至于我媳妇的事,能不能登入卫家族谱我并不在意,相信她也不会在意。”卫子晋冷言拒绝。

卫君言原本还有许多的话要说,如今才开口就被儿子顶了回来,他没有了往日的愤怒,有的是无比的愧疚,等失去了再挽留,已经晚了,他自己知道,好在儿子还平平安安的四肢健全的在这儿。

室内一时无言。

孙玉从外面进来,就看到卫子晋蹲身烧火,当即从他手中接过柴火。

丘乙冷着脸进来,没有理会床上的卫君言,他把药箱放在石桌上,拿出一副银针,准备给卫君言下针。

卫君言下意识的防备:“你作甚?”

丘乙冷笑,“我做什么,给你冶病,看来你病得不轻。”

卫君言吃了憋,脸色白了白,又没有办法,只好凭由他粗鲁的脱下外裳。

四人很快在茅屋里住了下来。

白日没事,卫子晋便出去打猎,孙玉准备伙食,丘乙负责看病采药,个个都有事做,就没有人留在屋里。

只有卫君言躺在石床上望着茅屋顶,几日下来,半生事迹想了个遍,方发觉这一生锦衣玉食,就从来没有住过茅草屋子,方想起当初自己儿子惊惊颤颤的住在这茅屋里是何感受。

转眼过去了一个月,卫君言的伤表面上是好了,可是却下不了地,一个月的折磨,鞭子入骨,寒气入体,丹田提不了气,不要说练武了,连走路都成了问题。

拿丘乙的话来说,没有调理个三五月,别想下山了,否则内伤受损,又恢复了原样,到了吴兴郡,也只能躺在床上。

卫子晋听后,便决定留下来。

三五个月,说起来容易,外头却不知变化有多大。

三皇子刘霖没有捉到卫家家主,气个半死,好在吕宝成接掌了卫家湖州的财富,接着洗劫一空,留下一个空壳子,把所有的财富全部用来支援刘霖的军费。

羽国国主正式与刘霖达成协议,夺下燕云十六州后不再前进,并派大部兵马给刘霖一路打去京城。

只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刘霖乘其父皇新丧,带着羽*直接杀去京城汴京。

朝局不稳,太子刘启匆匆被迫登基,却还来不及坐稳,就收到刘霖带大军兵临城下的噩耗。

朝中大臣惊恐,刘霖其速之猛,边关大将还来不及回来救驾。应该说帝新丧,明明派人掩了口舌,挡了消息,却不知刘霖使了什么手段得知此事,所以起兵的时候简直是肆无忌惮。

等卫子晋几人在深山里躲了五个月的时候,京城传出消息,刘霖弑兄,杀了太子刘启,坐上皇位。

而第一大功人吕家成了南国的第一等皇商,吕宝成直接封爵,受皇亲宗室同等地位,称为英国公。

篱城收到来信,刘钰与纪卓航正在商议,云小花抱着孩子匆匆进来。

守门的早先得了刘钰的话,但凡云氏可随意出入刘钰的院子,所以云小花一路走来没有人阻拦。

石桌前商量的几人纷纷抬起头来,纪卓航皱了眉。

刘钰和纪石宇却站了起来。

“殿下,您有收到我夫君的信?”云小花一脸焦急的问。

刘钰有些哭笑不得,刚才得了消息,就连忙喊来纪将军谈起了正事,倒忘记了把副信交到云氏手中。

刘钰回身叫属下把信拿来,看到她红红的眼眶,语气不由柔了几分,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安慰道:“长义很安全,你不必担心。”

听到刘钰这话,云小花终于松了口气,一旁的纪石宇来到她身边,安慰道:“小花,你别担心,你很快就可以见着长义兄了。”

“可是真的?”听到这话,云小花似做梦似的,这转眼就几个月了,她千盼万盼,就没有盼到卫子晋的音信,终于听到来了信,却不想是给九殿下的,心里不免有些吃味。

如今听到纪石宇的话,云小花内心又燃起了希望。

刘钰叹了口气,只怪纪石宇把话说得太快,能不能很快就见面,还得看他们这次举事成不成,若是不成……

刘钰不敢想。

部下很快就拿来副信,明显副信费了点心思,刘钰和纪石宇瞥过去的时候,就见信封上粘了几枝不知名的野花,两人不由挑眉,这个时候倒还有这心思。

云小花看到那几朵野花,熟悉感油然而生,她从小在村里长大,自然是认识那些野花的,却不想卫子晋还记着她这心思。

信到了手,云小花只想寻个地方细细看去,刚要伸手过去接孩子,刘钰便道:“看你心思都飞走了,不如孩子就留这儿,这孩子同我有缘,呆会醒了,我便带孩子走一走。

卫成之一岁了,开始学会走路了。

云小花觉得不太好,没想一旁的纪石宇也接了话,这会儿她的心思全在信上,见两人平时也帮着带孩子,便没有再坚持。

云小花拿着信走了,刘钰抱着孩子坐回石凳上,纪卓航有些不快,劝道:“殿下如今也不小了,与长义同年,长义都已经有了孩子,看来该是殿下娶妻的时候。”

刘钰收起笑容,“咳”了一声,没说话,只接着谈起了正事。

云小花拿到信,便来到村头的小石子路上,寻了一处高石板,靠着石板坐下,开始拆信。

信封拆开,里面一束晒干了的酴醾花,白蔓君子酴醾花,云小花的最爱,上山便会采摘一些,想不到他竟然打听到她的这一爱好,也不知谁告诉他的。

上一世倒是曾问过她喜欢什么花,她便说白蔓君子酴醾花,卫子晋便派人给她种了一园,不过后来被吕氏以不雅的野花为名给强行拔了。

云小花闻了闻,上面还残留一股清香味儿。

没有信纸,能采到这样的花,多是山野深林,莫不是他在某个山林里呆不成?也难怪没有笔墨纸砚。

除了酴醾花,她又看到里面用狗尾草扎的两个小人儿,两个小人儿手拉着手,一个小人儿头上缠着一朵小野花,云小花看到这个,笑得合不笼嘴,眼泪都笑了出来。

什么时候卫子晋还有这小心思,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处处一副大男人的样子,什么都要管着她,如今却送她这小玩意儿,逗她开心,看着这些东西,云小花越发的想他。

可惜没有留下支字片语,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云小花叹了口气,坐在石头上,借着半山腰的山势,望向底下沉甸甸的麦田,麦穗都结实了,再过两月就是收麦子的季节,他会不会回来呢?

卫子晋收到篱城回信,拆完信看了个透,就没有看到小媳妇的支字片语,这不合常理,小媳妇识字,会写字,家里也留了笔墨纸砚,为何没有给他回信?莫非刘钰根本就没有把他的信交给她不成?莫非就一直瞒着她了。

卫子晋这么一想,立即就要写信给篱城去,孙玉见了,忙按住他,“公子,你这是为何?”

卫子晋的脸红了,却是装着一副冷脸,说道:“还有事情并未交代清楚,我再给篱城去一封信去。”

孙玉哭笑不得,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给谁写信了,他又不是没有年轻过。

“公子,咱们得动身回湖州了,家主的伤已经好了。”孙玉借机劝道。

卫子晋有些可惜,在属下面前他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只好回屋里跟卫君言商量回湖州的事。

卫君言的伤终于好了,下了床,能走路了,他从先前焦急中慢慢沉静下,也不再催促卫子晋回湖州的事,他知道自家这个儿子能耐大着呢,他不曾想到的事他已经早就想到了。

通过这几个月相处,他觉得这个能耐的儿子多半不屑于卫家的家产,救他只不过是出于仁义,出于父子情罢了。

他对他没有半点讨好,看他这样子,怕是送他回湖州便是要走了,这卫家的烂摊子还得他这一把老骨子收拾。

想到这儿,卫君言就不高兴了,这是他的长子,他这次回湖州,一定要把长子记入族谱不说,还要把云氏也记进去,当然还有他的长孙,他倒是问出来了,长孙叫卫成之。

成之是个好名字,这个长孙也是卫家的子孙,而且是以后的卫家家主,必须得记入。

这个能耐儿子想撒手不管,他可不准。

于是待卫子晋入得屋来,还没等卫子晋说什么,卫君言直接倒地上了。

卫子晋内心一紧,叫来丘乙把脉,丘乙探了半晌,在内心冷笑,默不作声的盯着卫君言微微跳动的眼帘,心中冷哼一声,他知道公子不屑于卫家财产,他这次回湖州,只不过挣回个名声,得一个正名罢了,毕竟将来就算九殿下得势,坐上了南国之主的位置,公子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卫家人,将来公子想一展抱负都不能。

但这次可是卫家家主送机会上门,怎么说他也得逼一逼公子应承了不可。

“我父亲如何?”卫子晋冷脸问。

丘乙叹了口气,说道:“家主的身体本是无碍了,只是这次邪气入体,身子是好了,但人得再养个半年,不能劳心劳力,得静,得吃好休息好,安生的养着,否则会留下暗疾。”

卫子晋听了皱了皱眉,看到丘乙一本正经的,卫子晋倒也没有生疑,于是点了点头。

倒在地上的卫君言听到丘乙的话,心里拍手叫好,真是天助他了,需要好生静养,不能劳心劳力,不正是他所想的么。

卫子晋把他扶起,冷声问:“你能走么?”

卫君言得了这个好借口,自然不想再装病,再说再被自己儿子绑身上骑马,非丢了半条命不可,于是连走了几步,说现在还行,以后就不知了。

丘乙看着,内心冷笑。

又获得一匹野马,卫子晋把自己的坐骑交到卫君言手中,自己坐上刚驯服的野马,四人下了山。

这一路上去往湖州,倒没有人追杀。

如今刘霖坐上至高位,新帝刚立,一切都不稳,哪还记得他们这些小人物。

不一路上走来,却听到不少信息,听说吕氏一家上京受封,新帝还为吕家在京城赐了府邸和封地,这次入京怕要长住了,所以吕家带上了一家老小全部出了湖州,听说吕家的生意还打算北移,做到京城里去。

卫君言一路上听来,气得想吐血,不停的骂吕宝成狼心狗肺的东西,咀咒的话落入孙玉和丘乙耳中,两人没有什么好脸色,有时实在听不过去了,两人一夹马腹,直接跑前头去了。

卫子晋在卫君言面前一惯寡淡,不拘言笑,这两人一走,卫君言似乎有些怕这个大儿子,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好默了声。

转眼到了吴兴郡,吴兴郡的热闹如往日,未并受战乱之苦,这次三皇子夺位,是从北方打起来的,直接夺下京都,太子刘启来不及逃向南边就已经被他杀了。

这一世太子刘启的结局不同了,卫家的结局也不同了。

卫家被吕家人洗劫一空,卫府上下四处逃散,卫君言下落不明,刘霖坐上帝位,并没有第一时间下圣旨抄卫家,估计眼里只有一个吕宝成,把卫家早忘到了天边,反正卫家也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

卫子晋回到卫府的时候,卫府里面空空如也,连下人都不知跑去了哪儿,不过在当天,吴兴郡传来卫家家主安全回来的消息后,下人们从四面八方归来,回了府,府里忽然又变得有了人气。

卫府一直没有女主人掌理,大房自主母吕氏死了后,内宅事务表面上是交到老太太马氏手中,但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她又偏着三房,于是把内宅事务一股脑交给三房任氏打理,二房自从当家的卫君逸失踪,大子造反,其地步一落千丈,只差没有在卫家除名。

好在正好遇上夺嫡之战,上位者还没有时间清理卫家二房卫子谋这个叛徒,不过一但刘霖坐稳高位,卫家还是难逃噩运的。

好在卫子晋早已有了计较,原本还以为他们还得等几年的机遇,却没想到这一世的刘霖一不作二不休亲手杀了其父,又杀了其兄,如今在京的几个弟弟杀的杀,囚的囚,除了刘钰保存了实力,否则根本不是刘霖的对手。

就在卫子晋整顿卫家族人,丘乙和孙玉合谋出计想要得到家主令的时候,卫子晋的两个亲弟弟卫子秦和卫子隽回来了。

一场卫家的夺主之战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