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芜把客人送走,直接去了孙太夫人屋里,“娘,说是大都督攻下了河西道,那三房的五叔他们……”在看到屋中端坐的人后,话音不由戛然而止。

孙太夫人看了一眼女儿,脸上四平八稳,好似方才根本就没人说话一般给女儿介绍客人,“青芜,快来给厉三奶奶见礼。”

孙青芜惊愕的看了一眼面前这容貌枯槁,看起来十分憔悴,像是四十来岁的妇人。不过她立时就收敛容色,给厉三奶奶行了个福礼。

厉三奶奶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了,站起身来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该是我给您见礼才是。”眼下谁不知道面前这位孙姑娘的身份呢,纵然大都督没有一锤定音,看大都督对孙家几兄弟的重视,这位以后至少也是个妃位罢。她哪敢要对方给自己行礼。

见她是真的不自在极了,孙青芜只得又受了她回的半礼,这才坐下。

孙太夫人看厉三奶奶复又坐下后都还心神不宁的模样,就出言安抚她,“不管她以后是什么身份,你以前帮忙咱们孙家,又比她年长,受个半礼算什么。”言语中有些含糊,却并没有否定孙青芜日后的前程。

厉三奶奶当然听出来了,笑的有点涩然,“您说的是。”半个字不敢提以前。

看她是没办法放开,孙太夫人也不勉强,温声和她说起先前的话,“你娘家的事情,老身会想法子。只是你也知道,纵然老身膝下几个不成器的都在大都督麾下做事,若果真涉及军务,只怕也帮不了多大的忙。”她笑了笑,语气越发缓和,“听说厉三爷经玉大人的引荐,如今亦是谋术司下面的人,你可有让厉三爷打听过?”

厉三奶奶一下子泪如泉涌。

看她哭成这幅模样,孙太夫人和孙青芜对视一眼,多多少少心里有数了。

孙太夫人暗自唏嘘,人的命,真是说不得。以前的厉三奶奶管家理事风风火火,处事八面玲珑,膝下虽只有两个女儿,却将陪嫁丫鬟所生的庶子抱在身边养的贴心贴肺,算是女子出嫁后过得圆满的。谁知一朝南迁,对婆家掏心掏肺后,落得个如此下场。看看这模样,若不知情,只怕以为是哪家的管事婆子,实则不过二十几许罢了。

为了婆家人顺利到滁州,连娘家人都没顾上,留下好几个娘家兄弟仍在河西,这会儿又讨得什么好?女人啊,再是精明厉害,要遇上个靠不住的男人,这辈子就算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得看自己能不能想明白。

孙太夫人让人给她端了盅参茶,温言细语的安抚她,“你不必太过忧心,黄家虽是桉州的望族,可已三代都未出任朝廷官职。只要不跟大燕有瓜葛,大都督连百姓都秋毫不犯,又怎会对黄家动手?”

要在以前,孙太夫人定然不能这样直白的说厉三奶奶的娘家已经没落无人做官了,这是揭人伤疤。而眼下么,无人做官是福非祸。

可惜的是,正是因黄家三代无人做官,厉三奶奶的几个兄弟又不成器,才会在厉三奶奶带着大批嫁妆出嫁,黄家老太爷老太太又双双去世后无人约束,以致快速衰败没落,连南迁的银子都掏不出来。而厉三奶奶顾得了婆家就顾不了娘家,原本打算到滁州后当了首饰就想法子再把娘家人接来,难以两全其美,最后选择给丈夫纳妾添个庶子延续香火,而把娘家兄弟就此留在了河西。

厉三奶奶泪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要脸面了,看孙太夫人可亲,一肚子苦水倒个干净,“我为了厉家,娘家兄弟都不要了。我的燕姐儿,他们为给个庶子治病,想要卖去做童养媳就卖去做童养媳,对外还说我是得了疯病。要不是您前些日子遣人来看我,朱大夫人也给我送药材来,只怕他们还不肯把我放出来。他能巴上玉家,还是我把嫁妆里一副文忠公画的静思图舍了出去。我做了这么多,厉家没一个人记着我的好,背地里恨我还藏着东西。这些我都不计较,眼下不过是听见点风声,想让他帮我打听打听娘家兄弟的处境,他就当着姨娘的面斥责我,婆母叫我过去说教,把我关在佛堂里数佛米。今日要不是您府上办春会,点了名的给我下帖子,我……”她捂了嘴痛哭,“我是连厉家的门都出不了。”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哪个大家正室会这样向外人诉苦。孙太夫人和孙青芜静静听着,都没有怪责厉三奶奶的突兀。

没有娘家人在身边,女儿舍出去做了童养媳,还要受到夫家的薄待,天长日久,若不找个人说说,岂不是要将人活活逼死?

想到女子不易,孙青芜心下戚戚,上去亲自给厉三奶奶擦泪。

厉三奶奶抓住她的手,目中藏着恳求。

孙青芜能猜出她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却只能沉默的站回孙太夫人身边。

厉三奶奶身上一下就透出股绝望的气息,眼里微弱的火光都散掉了。

孙太夫人先前提着的心放下来,到底念着厉三奶奶在她们初到滁州时候伸过手,对她十分怜悯,就说起另外一件事,“燕姐儿那孩子是送到清水街夏家了罢,正好老身听说夏家那位三少爷病情渐好。老身是想明日打探打探夏家的意思,看他们是否想请庆春堂的郑五爷过去给瞧瞧。要夏三少爷身子好了,这门亲事也不必早早的就定下,往后再看看孩子们的性情可合得来。”她停了停,干脆的大包大揽,“要以后你还看得上夏家那位三少爷,老身托个大,请大都督出面给两个孩子赐婚。”

厉三奶奶喜出望外就要跪在地上给孙太夫人磕头,孙青芜则是有些惊讶的看着孙太夫人,话到舌尖到底没说出来。

孙太夫人把厉三奶奶搀扶起来,又好言好语的劝慰几句,当着厉三奶奶的面就打发人拿了孙家的帖子去庆春堂请郑五爷到清水街去给夏三少爷诊脉。

不到两个时辰,派出去的仆从就满脸笑容的在厉三奶奶望眼欲穿的目光中回来了。

“太夫人,夏三少爷经了这些日子的调养,果是好了许多。奴才就说了您的意思,正好玉大人和玉大老爷也在,玉大老爷听说这事儿,当即就吩咐人去告诉了夏二太太,夏二太太说今晚先给燕姐儿收拾收拾,明日就亲自送了燕姐儿回厉家。”

简直就是天下掉了肉饼,厉三奶奶捂着心口直喘粗气,捂着嘴很压抑的呜呜咽咽抽泣半晌,才渐渐平静下来。

女儿要了回来,厉三奶奶整个人振作了许多,似乎一瞬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在孙家打理干净仪容,婉言谢绝孙太夫人的留客,容光焕发的回孙家等着接女儿。

孙青芜望着她的背影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