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老人复杂的眼神,唐七糖赶紧理了理衣服,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是谁的人。我只是,只是认识卫曦之,听他提起过您,我还曾经在废弃的镇西侯府借住过,他,长得真像您,所以,我才知道您。”

老人不说话,一直看着她,那张和卫曦之极相似的脸沉默着看不出情绪。

唐七糖也坦坦荡荡的回看着他,一丝一毫也没有躲闪。

好久,老人忽然转开脸,他往外走了几步,背对着唐七糖,才问道:“曦儿……他还好吗?他母亲,还好吗?”

他的肩很宽阔,却因为垂着头,那肩看起来有些沉重,他的声音沉闷着,有些让人伤感。

唐七糖咬了咬唇,轻声答道:“我离开的时候,一切,都好。”

“曦儿的毒……怎么样了?”

“我,我不知道。”

“你,叫什么?”

“唐七糖……曦之,曦之唤我糖儿……我,我是逃出来的,我只是因为生病了,我才逃的……”唐七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很心虚,还努力解释起来,声音也很小。

老人转过身,他的脸还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伤感,他看着唐七糖,似乎第一次看见她,十分认真地看了好久,忽然,老人笑了笑。

他笑起来,和卫曦之更像了,除了那微微跳动的胡须,那苍老的脸,简直就是卫曦之的翻版,唐七糖讪讪的低下头,不敢再看。

“你,还会回去吗?”老人忽然问。

唐七糖不自在的摸了摸额头,不回答,却忽然问道:“您呢?您回去吗?”

屋子里很暗,两人都沉默着,互相看对方,老人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糖儿!有意思!曦儿终究是有福的!糖儿,若是我回去,你会回去吗?”

“我,我不知道。”唐七糖老实回答。

“你,几岁了?”

“大概十四岁,我不知道。”

“我的女儿,对你好吗?”

“……唔,太妃,还行吧。”

“你,喜欢曦儿?”老人的脸因为大笑后,越发显得慈祥,他的眼睛眯起来,那样子,就像有时候卫曦之戏弄唐七糖的模样。

唐七糖却不会再生气,她忽然也笑了,抿了抿唇,一张黑瘦的脸上,唯一璀璨的眸子闪亮:“我……不知道,要是……你不告诉他的话,我就说我喜欢他。”

“那我不告诉他!”老人赶紧点头,笑着说道。

“嘿嘿,嘿嘿嘿,阮老伯,我心里,还是记挂他的,就是他太坏了!我一直生气他。”唐七糖也笑起来。

人,是奇怪的动物,有时候,坐在人堆里,你觉得自己好寂寞;有时候刚认识一个人,你却愿意什么都告诉他。

从唐七糖知道是卫曦之放了自己,到朱檀死,她一个人独步丛林,她的身心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唐七糖了,她压抑着,孤独着,恐惧着,也怀念着,感伤着,担心着。

如今,眼前的这个老人,这个酷似卫曦之的老人,忽然让她一下子放下了心里的很多东西,莫名的轻松起来,她和老人就这样笑着,一起处理起了野味,一起煮饭,一起吃饭,愉快的像一家人。

老人也很高兴,问了许多慎王府的事,唐七糖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老人还开了一罐埋在地底下的酒,一个人饮了几杯,就和唐七糖说开了:“不要叫我镇西侯,那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我叫阮青峰,先帝还在的时候,就让我来西南边境这里了,那时候我年轻,就喜欢这里的日子!蓝舆人其实挺温和,只要你别招惹他们,他们都和你兄弟相称,可你若是触犯了他们,那,蓝舆人便不死不休!

我呆的久了,倒也和他们相处得挺好。后来,你外祖母嫁了过来,我便算是有家室的人了!可是,我还是喜欢这里,我成婚后不久,就回来了这里,你外祖母只好留在京里,照料老人,教养孩子,尽她做儿媳的本分,如今想来,她必然是难过的。

我难得回庆京,我们只有你母妃一个女儿,唉,为此,你外祖母可受了不少闲气!可我那时候总是想不到这些,只觉得,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这么过的。

后来,你母妃嫁了,先帝钦点的媳妇,我也很高兴,你父王是个不错的人。后来,有了曦儿,我更高兴,自己和自己说,我都有孙辈了,我该回去了,回去陪陪我的老妻吧!

却忽然,你父王出事了,连先帝也出事了!

我远在这边境,等得到消息,都已经很久的事情了,新帝登基,急召我回去,等待我的,却是叛国的罪名!

可终究,我们镇西侯府,也是世代忠良,容不得这样莫须有的诬蔑,好些人帮我求情,新帝一看情形不妥,便随意按了我一个罪名,削了爵位,把我贬去北边的苍终山。

我本来,心中就算再难过,也是要当个忠君之臣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我的老妻,我这丢下大半辈子的老妻,我们成婚到抄家出事,总共日夜相伴不过几百个日子的老妻,却非要跟着我!她说,原先留在庆京,是要代我上孝高堂,下慈儿孙,如今高堂没有了,女儿也嫁了,她没有理由不跟着我。

我拗不过,只好让她跟着,可路上,我们却遇到了不止一次劫杀!我寻思着,若是真那么去苍终山,我一定会死在半路上!我死了不要紧,可我却怎么也不能再负了我的老妻!

我逃了,带着你外祖母逃了,逃到这个我过惯了的地方,隐姓埋名,过着最苦的日子。可你外祖母说什么?糖儿啊,她说,这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日子!

糖儿!我觉着,我这一辈子真是糊涂啊,我只顾着自己,却从未好好想过你外祖母,而你外祖母,一辈子却只想着我。我,花了一辈子,才知道,你外祖母才是我最值得珍惜的人。

后来,你外祖母死了,我便把她安葬在这附近,决定好好守着她,再不管外界的事。

君王,山河,与我何干?儿孙,世事,皆有其运。

我,只想陪着你外祖母。

就这么过了好些年,每日里和你外祖母说说话,竟然也不觉得闷,偶尔,我会想你母妃,想曦儿,可是,我以往常年在外,一辈子才见过他们几面,有时候,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们的样子了,只有你外祖母,我不用想,她,就在我心里。”

唐七糖不明白,眼前这个老人,究竟是凭什么,认为唐七糖该当是卫曦之的人,还一口一个你外祖母、你母妃的说着,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可是,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有着无限的感怀,唐七糖也不忍去打断他,只觉得怎么听怎么奇怪,好在也没人听见,她也便扶着额头听着了。

可老人显然也是极少这样尽兴吧,就这么一个人自斟自饮的,渐渐有了酒意。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指指房间说:“糖儿,你先去歇着吧,晚上我睡这大桌子上,我这会儿还要去看看你外祖母。”

唐七糖看他走路都有些脚步踉跄,忙扶着他说:“阮老伯,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

“糖儿,你叫我一声外祖吧!好不好?我这一辈子,才听过几次女儿唤我爹爹,她便嫁了!我才听过几次曦儿唤我外祖,我便离开了,你外祖母也想听,来,我们去看看她,你去看看她,她一定很高兴。”

唐七糖张着嘴,看着老人兴致勃勃地脸,那拒绝的话,硬是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