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祸兮福所倚

腊月中旬的一场大雪,钱唐陈氏大庄园银装素裹,青山白头,田野茫茫,好似冰雪王国,极目远眺,天地一白,唯有明圣湖雪落无痕,沉沉湖水包容一切冷暖、喧嚣和千古沉寂。

秋收冬藏,陈氏族人以及聚居在陈家坞周围的荫户、佃户这时候都没什么农活可干了,一家老小围坐在炉火边,缝缝补补、修理农具,过年的年货也由陈家坞那边分发下来,鱼肉米粟油盐布帛具足,该纳的赋税已由陈氏家族代他们办妥,不用担心奸胥猾吏会来拍门敲剥,这就是托庇在世家大族下的好处,而陈氏待下人尤为宽厚良善,所以陈氏的荫户、佃户、雇工都觉得这日子过得有滋味,有从此在这里安身立命的归宿感。

冰天雪地中也有忙碌的,那就是陈氏庄园的锻冶铺,紫烟缭绕、炉火熊熊,“叮叮叮——”清脆的打铁声传得很远,明年开春,陈氏庄园需要大量的犁、耙、锄、镰之类的农具,陈家坞大管事来福之子来德发明了一种反复推拉式风箱,用这种风箱鼓风比铁匠惯用的皮橐式鼓风装备便利得多,风力持久而强劲,也更省力,锻冶炉火猛烈,铸造出来的铁具也就更经久耐用。

腊月二十四,刘尚值踏雪来访陈操之,说陆纳陆尚书派人来请他赴建康任记室书佐,年后进京,虽是无品属官,但既然陆纳肯提携他,前程肯定看好。

陈操之笑道:“那可要恭喜了,刘伯父开怀大乐了吧。”

刘尚值道:“是啊,我在刘家堡蛰居一年多了,一介寒门,无头无绪,苦闷啊,简直想服五石散解忧——”

陈操之道:“嗯,服五石散也好,这大雪天你就可以光着膀子走过来了,手里还拿根冰锥大嚼——”

刘尚值哈哈大笑,说道:“子重,咱们知交好友,我有话直说,我看陆尚书的女婿你当定了。”

在刘尚值面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陈操之眉毛一挑,问:“何以见得?”

陈操之道:“你想啊,是你把我引荐给陆尚书的,陆尚书若怨恨你,哪里还会记得钱唐这个小角落里还有我刘尚值这号人物、要特意遣使召我进京!这表明,陆尚书对你依然器重。”

陈操之道:“这是尚值兄才干得到了陆尚书的赏识,而且你是因为褚俭刁难而辞职的,陆尚书自然要提拔你。”

刘尚值从怀里掏一封书贴,递给陈操之道:“子重请看,这是陆尚书的信,也提到了你。”

陈操之展信来看,先不看信里写的是什么事,而是欣赏陆氏家族独有的麻纸秃笔书,这种黄麻纸只有华亭庄园里的造纸坊才能制造,纸质精美,去年四月他在华亭与陆葳蕤相见,陆葳蕤就送了他五大卷黄麻纸,至今还未用完——

陆纳用的是《平复帖》式的章草书体,信笔写来,质朴老健,且富有真趣,笔画如盘丝屈铁,结构茂密自然,论笔力和气韵,陈操之认为陆纳的章草书法已经胜过其伯祖陆机,只是陆机才名更大而已。

陆纳在信末的确提到了陈操之,说他在吴郡任上,原打算征召陈操之为郡文学掾,而今时过境迁,他离开了吴郡,陈氏也已名列士籍,陈操之会有更好的前程——

陈操之点头道:“陆尚书真是有德君子,我实有负于他。”

刘尚值笑道:“负老丈人无妨,莫负陆花痴即可。”又道:“我明年正月十八就会启程赴建康,安定下来后会给你写信,你明年底也应该到建康了,到时我们又可以相聚。”

陈操之道:“丁春秋明年要去扬州,做王劭王内史的属官散吏。”

……

光阴易逝,转眼就是除夕,丁幼微依然带着宗之、润儿,连同英姑、小婵等人来玉皇山草棚与陈操之守岁迎辛酉新年——晋穆帝升平五年,这一年,陈操之十八岁,丁幼微二十九岁,宗之十一岁,润儿九岁,身高已近八尺的冉盛十五岁。

正月十七,刘尚值与丁春秋一道来向陈操之告别,二人将同道至建康,而后丁春秋乘舟下扬州。

二月初五,顾恺之与徐邈远道来访,挚友分别一年余,此番相见,欢喜自不待言,徐邈已通过侨徐州大中正的品评,领到了六品官人免状,因荆州别驾顾悦之力荐,十八岁的徐邈以儒学优异被武陵郡太守辟为文学掾,来此见过陈操之之后便即赴荆州武陵郡就职。

陈操之笑问:“仙民拜见过冯府君了吧?”

徐邈脸一红,顾恺之抢着答道:“那还能不去见!仙民真是掩藏得滴水不漏,我一直不知道这事,这次同道来钱唐才向我说起,真是奇哉怪也,仙民竟成了子重的妹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