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的童声一落,现场的声音越来越小,崔家众人面色各异的看着主位的大夫人,以及她怀里的小豆丁儿,眼神透着怜悯。

这几年大夫人的日子过得无比舒畅,身边的人几乎是无条件的满足她的要求,有没有忤逆的儿媳在她跟前晃荡,身边更没有糟心的侍妾,让大夫人不再时刻戒备,反而分外放松的享受这安逸的生活。

舒适的日子过久了,又上了岁数,曾经那位能干的崔家主母,脑子也渐渐锈住了,神经也变得粗了些,她没发现众人的异常,灵犀的话,让她想起今儿白天发生的事。

一想到萧南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将奉了她的命令的赵妈妈赶了回来,她好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蹭蹭往上冒。

都怪萧氏这个黑心肝的女人,如果不是她目无尊长,她又岂会装病?如果她没装病,那个什么太医又岂会开一大堆苦死人的药给她?

平白喝了这么多苦药汤,大夫人对萧南的怨恨值达到了。

记起这件烦心事儿,大夫人对灵犀也没有刚才那么亲昵,推开小团子柔嫩的小身子,她脸上的笑容敛去,没好气的说道:“你问我做什么?哼,这样的大事,还是让你的郡主阿娘决定的好。反正我是个没用的糟老婆子,说了什么,她们也只当放、呃,只当耳边风。”

若不是顾忌旁边还有个崔涵,大夫人差点儿爆粗口。

灵犀感觉到大夫人的疏离,她眨巴眨巴无辜的大眼,不解的问:“问阿娘?可、可阿娘说您是长辈,要听您的安排呀。阿耶也说,要阿沅和弟弟妹妹孝顺您呢。”

说到这里,小家伙有些不确定了,扭头看向不远处的父母,圆滚滚的大眼里满是无助与困惑。

崔幼伯看了只心疼,若不是顾忌在场的崔家人,他恨不得冲到阿娘榻前,把乖巧的宝贝女儿抱回来。

萧南则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灵犀确实是跑去设计大夫人,进而帮自己出气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萧南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心酸,她、她这个母亲真是太失败了,竟让个五岁大的孩子帮她出头。

直到此时,萧南才隐约记起近期内女儿的不对劲,好像自从决定回京城,灵犀就时常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当时,萧南误以为小家伙又想什么鬼点子捉弄弟妹,也就没往心里去。

再加上临行前要忙的事儿太多了,她一时忽略了女儿。

萧南越想越愧疚,她真是太不称职了,总以为孩子小,在他们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然而她却忘了,孩子看着年幼不懂事,其实他们是最敏感的,父母间有什么不和,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他们虽不能理解,但肯定有所察觉。

萧南一想到自己曾在灵犀和长生跟前说过家里的糟心事儿,也曾表露出对崔幼伯的不满和失望,以及对崔家某些人的厌恶,她就忍不住脸红。

天呀,她、她都在儿女跟前做了什么?

难怪灵犀越来越乖,从洛阳到京城,这一路上,灵犀竟没有吵过烦闷,也没有‘欺负’弟弟,甚至在长生耐不住路途寂寞哭闹的时候,灵犀还耐心的哄他。

上辈子,萧南被人陷害,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她也没有孩子,那时她不止一次的发誓,如果她有了孩子,她哪怕拼掉性命也要好好照顾它。

可如今呢,她儿女双全,她又是怎么做的?

竟然把孩子提前扯进大人的世界里,让女儿小小年纪就感觉到了世事的忧愁和烦恼。

萧南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这段时间,灵犀该有怎样的不安,又该有怎样的恐惧。

更不用说今天上午,赵妈妈来索要阿嫮的时候,灵犀和长生就在现场……天哪,灵犀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她、她又误会了什么?

萧南羞愧地无地自容,她甚至都不敢去看女儿清澈明亮的大眼。

听到灵犀说的话,大夫人难看的脸色缓和了些,但语气还是有些生硬,道:“哼,还是你阿耶明事理,知道什么叫孝道。你阿娘……”

葛妈妈在旁边听得心惊,她不是大夫人,她早就发觉了现场气氛的不对劲,尤其是主位上端坐的老相公和大夫人身边的相公,两位郎君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向自家夫人的目光也充满怒气。

这会儿又听到大夫人当着全家人的面儿,想要说萧南的坏话,葛妈妈更是吓得脸色煞白,忙伸手拉了拉大夫人的衣袖。

经葛妈妈一提醒,大夫人这才记起这里是正堂,公爹、郎君都在场,不由得怏怏的住了口,但脸上依然带着不忿的表情。意思很明显,她非常不待见萧南这个儿媳妇。

大夫人没有发觉,虽然她只说了个‘你阿娘’,也没说你阿娘怎么样的话,但坐在大夫人单榻上的灵犀却瘪了瘪小嘴儿,低垂的眼睑掩盖了小家伙眼底的愤然。

不过灵犀确实有够机灵,片刻后,她便抬起小脸,仍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只见她揉着小手指,用力点头:“恩恩,阿婆说得对,阿耶最厉害了,会抄书,会画画,还会给阿沅读书。不过,今天阿耶好累好累,他都没有给阿沅读好听的诗经呢。”

大夫人听了这话,倒也猜出灵犀话里的意思,她却露出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随意的说道:“哼,几年不回京,好容易回来了,来我跟前侍奉也是应当的,怎么就累着他了?”

王氏坐在东侧首位,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她这个婆婆,警觉性未免太差了吧,被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子说了几句,就什么都敢往外说。

难道,她老人家就没看到老相公那黑如锅底的脸?没感觉到相公那冻死人的视线?

虽然王氏很乐意看到郑氏吃瘪,可她却不愿意婆婆当着外人的面出丑,因为她一旦有什么不妥,丢的可是整个荣康堂的面子。

深深吸了口气,王氏轻咳了一声,引来崔涵的注意力后,她冲着女儿使了个眼色。

崔涵正偷偷观察小堂妹呢,说实话,起初的时候,崔涵并没有把这个五岁的小豆丁放在眼里。但自从听到灵犀管大夫人叫‘阿婆’后,崔涵忽然发觉,她这个堂妹,貌似也不是个简单的。

如果说灵犀这么称呼是大人教的,可接下来她说的几句话,并不像刻板的‘背诵’,而是像是小家伙的临场发挥。

天呀,这才五岁呀,就敢当众给自家祖母上眼药?

崔涵心下暗惊,看向崔灵犀的目光也闪烁不定。

就在此时,忽听到王氏的咳声,崔涵回过神儿来,接受到阿娘的指示,崔涵忙笑着提醒道:“阿婆,堂叔刚回来就给您‘请安’,显是尊敬您这个大伯母。对了,阿婆,您身体不适,不如把堂妹交给我照顾?呵呵,也让我们姐妹俩亲热亲热?”

葛妈妈也在大夫人身后不断扯她的衣服,大夫人这才发觉,这里不是她的寝室,而是全家聚餐的厅堂。在座的也不都是她的心腹或者晚辈,而是崔家三个堂口的老老少少。

紧接着,大夫人又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厅堂竟如此安静,满场的人纷纷停了箸,目光各异,神情也怪怪的。

下意识的,大夫人偷眼看了看身侧的夫君,正好与崔泽冰冷的目光撞在一起,吓得她赶紧转过视线,心却怦怦跳得发慌。

这会儿听到崔涵的话,大夫人似是有了台阶,忙顺着梯子往下爬,伸手将灵犀抱给崔涵。

许是心慌,大夫人抱灵犀的时候,灵犀的小手不小心扫到食案上的茶盏,嘭的一下,茶盏载着满满的茶水兜头往大夫人飞去。

大夫人吓了一跳,但本能的迅速撇开身子,茶盏擦着大夫人的鬓发飞到她身后,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上。

大夫人虽躲过了那茶盏,但茶盏里的水却洒了她一头一脸。

幸好这茶水不是很热,否则大夫人就要毁容了。

饶是如此,也把大夫人吓了一跳,暂时忘了手上还抱孩子,哎哟一声就跌坐在了榻上,直接把阿沅丢了出去,自己则不停的用手擦拭着脸上的茶水。

“阿沅!”

崔幼伯夫妇一直盯着自家女儿,这会儿看到女儿被大夫人丢了出去,顿时骇得面无血色,双双踢开面前的食案,冲着灵犀跑了过去。

还有个更快的身影,在灵犀被丢出去的刹那便接住了她。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萧南特意派给灵犀的女侍卫,红花。

红花忍着怒气,小心的将灵犀放在地上,自己则掏出帕子,扑到大夫人身边,拉着大夫人的衣袖,一边用力帮大夫人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水,一边连连告罪:“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大娘年幼,不小心弄洒了茶盏,求夫人看在郎君的面子上,千万别责罚她。”

“阿耶~~”

安全着陆的灵犀,一直很镇定,直到被崔幼伯一把抱在怀里,她才带着哭腔,可怜兮兮的呼唤道。

崔幼伯紧紧搂着女儿馨香的小身子,狂乱的心总算平静下来,他戒备的看着兀自哎哟的阿娘,心底莫名的涌上一股寒意——他的阿娘,竟、竟然会对阿沅动手,难道阿娘不知道,阿沅才五岁吗?如果不是红花机警,及时抱住了阿沅,阿沅可能就被阿娘这么甩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啊~~~”

在场的众人也都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一时忘了如何行动,唯有一对对眼珠子随着飞舞的小身影转动,见有人护住了孩子,才纷纷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