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天石嫌弃地打量着他,说道:“能把自己吃成这副德行,说他是猪,猪都跳脚。你问他,身上还有腰这种东西吗?”

夏芩:“……”

她面无表情地把这句话翻译过去,吴大富一愣,随即拍了拍自己中间的部分,自嘲道:“这么粗的一截,都顶别人好几个了,怎会没有?”

夏芩:“……”

吴大富缓缓松弛下来,说道:“这个时候还关心别人的相貌,看来真是庞兄没错。”他微微肃起面孔,正色,“我知道我对不起庞兄,他落水后没有把他的尸体捞出来入土为安,甚至还因为怨恨,因为想让莲莲死心,另找了一具尸体代替他下葬。但这么多年,我替他还清外债,替他赡养老人,替他养大儿子,再大的过失也应该抵消了。即使他仍然心有不满,那找我就是,为什么去惊扰莲莲,惊吓昌儿呢?昌儿也是他的儿子啊!”

夏芩蹙起眉头,庞天石像是受到某种震动,脸上现出刻骨的迷茫,喃喃道:“外债?”

夏芩如实传话过去,吴大富道:“当年他染上赌瘾,把家中的财产都赌光了,还四处借债,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做生意小有起色,他向我借五百两银子,五百两啊,几乎是我当时全部的身家。可他曾经不嫌我家贫,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还和我做朋友,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得。所以我还是借了。后来,他一直不提还银子的事,我催了几次,他推却不过,便说要谢我,请我上洛阳共赏牡丹。我们游览了很多地方,有好几次,我差点失足跌下山落下水,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直到后来,我们上了一条画舫,他趁我酒醉,想把我推下河,我才蓦然醒悟,原来,他竟然对我存了杀心。”

夏芩巨震。

吴大富道:“结果,在纠缠挣扎中,落下水的反而是他。当时,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但没有拉住。渐渐地,我清醒过来,联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硬下心肠,什么也没再做。

事后,回到家中,我又是不安,又是不甘,便去了一趟庞兄的家。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他迷上了赌博,家中已经被他输得家徒四壁了。我看着莲莲母子那落魄凄惨的样子,想要回五百两银子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以前他们是多么体面呀,可那时简直连普通的村妇村童都不如。

后来,我时不时地接济他们,也照顾两位老人,再后,在老人的默许下,我们走到了一起。”

细细的啜泣声传来,是吴夫人,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吴夫人眼含着热泪,问他:“这些事,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吴大富苦笑一声,低低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徒惹你伤心。”

吴夫人埋入她的怀中,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心疼你。”

吴大富唇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抬手地抚着她的背。

庞天石怔怔地看着两人,目中是某种彻悟后的平静和伤怀,夏芩看着他,心中是难以言喻的震惊和复杂。

“原来如此,”他梦呓一般地喃喃道,“原来那些鬼魂说的是真的,经过生死剧变后,人的灵魂会变得残缺不全,忘记以前一些事情。”

他的身影愈发清晰,五官清朗,身材秀颀,如同得到某种净化。

“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滞留这里的原因了。”

我踏入歧途,伤害妻儿。我背叛朋友,妄动杀机。

或许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知道,即使往事不在,即使记忆扭曲,但在某个角落,我一直知道,是我的错。

所以我没有变成厉鬼,也不曾真正怨恨。

我滞留世间,只因为心怀愧疚,只想对你们说一句,对不起。

尽管我已经死去。

尽管你们并不在意。

夏芩眼中浮起泪花,她缓缓地向夫妻二人转述了庞天石的话。

吴夫人肝肠寸断,吴大富眼眶微湿:“我们都有错,可是你都已经去了,这些事还算什么事呢?”

庞天石微微点头,眼中露出释然的笑意。

夏芩伸出手,掌心是一朵纸符折成的小小的莲花:“现在你愿意超度了吗?”

庞天石点点头,柔声对她说:"谢谢你",而后含笑消失于那朵莲花中。

寺钟清凉,檀香静心,定逸师傅接过那朵莲花托在掌心,而后闭目念起了往生咒。

奇异的光亮从莲花中缓缓升起,渐渐地笼罩了整个寺庙。在那个黄昏,滞留松山寺的人们都目睹了这样一幕让他们终生难忘的奇景:美丽的晚霞边,浮起一团柔和的光亮,光亮中,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微笑着向他们抱拳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