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伯明已经托了一位媒人去钱家说亲,因为钱秀才外出有事不在家,银月她娘也做不了家里的主。

其实银月她娘到现在还啥事也不知道,只觉得甄家不要她闺女当小妾了,那么嫁到薛家也行。所以她给媒人的态度是,她应下了这门亲,待银月她爹回来,就可以定日子了。

媒人这么来传话,这让伯明一家放心不少,只要此事顺利不要太折腾就好。

这一日已是除夕夜,在吃年夜饭之前,伯明先带着三个弟弟去祠堂拜祖先。整个薛家村的男丁都去祠堂了,无论老小,一个不落。

伯明不爱出风头,所以放的炮竹是最普通的,端过去的祭盆也是丝毫不起眼的。为了不让村里人知道叔昌的事,他不允许家里任何一人将此事说出去。

幸好村里的人还都不知道此事,否则在祠堂里,叔昌估计就要被大家唾骂死,或许还会遭打。本来就有许多人家嫉妒他家日子过得好,若知道了此事,怕是会故意闹大,说叔昌辱没祖先。要是这样,今后叔昌真的没法做人了。

伯明怒其不争,可又能怎样,他是自己的弟弟啊。

从祠堂回来后,一家人围桌吃年夜饭。虽然过年大家都很开心,桌上摆放着十几盘好菜,可是因为叔昌的事,他们总担心出会什么乱子,心里还是有些压抑放不开。

叔昌自己则更难受,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没笑过一次,总是低着头,因为他觉得自己实在抬不起头来。

大年初一,一家子男丁忙着去拜年。从大年初二开始,他们就要走亲戚了。因为招娣这几日应该要生了,樱娘只是回了一趟娘家,其他哪家亲戚都没去,而是由伯明带着弟弟们去。

她要在家守着招娣,虽然仲平也在家守着,但他是一个男人,不懂女人生孩子的事,樱娘怕他遇事太慌张不会处理。

就在大年初五这一日,伯明与叔昌、季旺去了姑姑家。招娣大清早的说肚子有些疼,樱娘就跑去邻村跟稳婆打了一声招呼,希望稳婆这两日不要出远门。

樱娘才到家,见招娣躺在炕上疼得不行了,一阵疼过一阵。樱娘又赶紧再去邻村,把稳婆给请来了。

仲平可没见过女人生孩子,见招娣疼成这样,他吓坏了,根本不知所措。待听见稳婆和樱娘在屋里喊着叫招娣使劲时,他的心脏突突直跳,默默地向老天爷拜了拜,求老天爷让招娣母子平安。

没等太久,他便听见屋里传出婴孩的哭声,他似乎还转不过脑筋来,自己这是当爹了,他咋觉得一点儿也不真实呢?

孩子的哭声还挺响亮,他推门进来时,见大嫂正抱着孩子瞧呢。

樱娘见仲平进来了,忙道:“仲平,你快过来瞧瞧你的小千金,长得像你哩!”

仲平不太会看孩子长得到底像谁,就是觉得自己的孩子好看。他小心翼翼地从樱娘手里接过襁褓,仔细瞅着。

瞅了许久,他才抱着孩子坐在炕边上,让招娣也瞧瞧孩子。招娣一脸的微笑,她看着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若是有谁敢说她孩子不好,她绝对能上去和人家拼命,所谓护犊子应该就是她这种心理。

招娣生孩子这么辛苦,仲平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而是给了招娣一个褒奖的笑容,之后他又紧盯着自己的闺女瞧。

这时稳婆过来教他怎么抱,稳婆见多了不会抱孩子的粗手粗脚的大男人,这么小的孩子脑袋还没长稳,会晃荡,没抱好会伤着孩子的。

别看仲平是个干粗活的汉子,平时也不怎么细心,但是对于自己的孩子,可知道疼呢,学会了怎么抱孩子后,他就一直抱着不肯撒手。招娣才抱着看了一会儿,他就接了过来,让招娣赶紧躺下歇息,不要管孩子的事。

樱娘给稳婆付了钱,稳婆为招娣弄净了血水就走了。樱娘忙着去厨房给招娣熬红糖补血,再为她煮些面条吃。

招娣的月子肯定是由樱娘来照顾,无非就是做饭、洗尿布、看孩子。

樱娘端着红糖水过来时,招娣有些愧疚,“大嫂,我坐月子看来是要累着你了。”

“这点事累啥累,到时候我生孩子坐月子,可不就由你来照顾我么?”樱娘吹了吹红糖水,让招娣赶紧喝。

招娣寻思着也是,没有婆婆,她们妯娌就只能互相照顾了。

待伯明他们回来时,见家里多出来一位小千金,整个院子里都热闹了起来。这时伯明从仲平手里接过孩子抱着,他是越看越喜欢,都忍不住想亲她了,“樱娘,我可以亲亲她么?”

樱娘知道伯明喜欢小孩子,见他那样,忍不住想笑,“这个我可不敢做主,你问孩子的爹娘吧。”

仲平嘻嘻笑着,“这还需问么,想亲就亲呗。”

伯明才亲过孩子的脸蛋,季旺就跑过来也要亲。叔昌其实也想过来的,可是大哥最近对他总是沉着脸,他也不好意思凑上来。想到他自己也快要当爹了,那种感觉说不上来,若是被人接受那就是喜事,若是不被世人接受,怕是只会带来烦恼。

樱娘熬了高梁米汤来喂孩子,又让伯明去镇上买鲫鱼给招娣发奶。

当伯明买了鱼回家时,上次托的那位媒人来了,说钱秀才不同意,至于为什么她也不清楚,只说让伯明带着叔昌去一趟他家。

伯明只好带着叔昌去了,一进钱家大门就听见银月在哭。

“爹,我现在生是薛家的人,死是薛家的鬼,你不让我嫁到薛家,我就只能去死!”

钱秀才气得直跳脚,骂道:“这世人的男人是死绝了还是怎么的,难道只剩薛家有男人了?”

钱秀才见伯明与叔昌过来了,就吹胡子瞪眼睛地说:“谁允许你们私自拿我闺女的生辰去配八字了?甄家不要她,难不成就非得嫁到你们薛家?我啥时候同意把银月下嫁到你家了?”

伯明听他说是下嫁,顿时火冒三丈,“好,爱嫁不嫁!”

伯明想甩袖就走,见叔昌苦着脸,只好停下了脚步。钱秀才见伯明竟然这么说话,气得想上来揍伯明,他手指着伯明的脑门,“我要是把闺女嫁给了你们薛家,我就不姓钱!”

银月见她爹与伯明闹翻了,吓得哭得声音更大了,“爹,你咋能不姓钱,我肚子里都有叔昌的孩子了,哪怕你不姓钱,我的孩子也要姓薛的。”

钱秀才听得两眼圆睁,怔了一会儿,他随手抡起墙角的锄头就要挖叔昌的脑袋,“你们薛家竟然出这种畜生,还真当我钱家这么好欺负么?我今日就打死你这个……”

银月跑过来拦住她爹,“你把他打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钱秀才气得甩了银月一巴掌,若不是叔昌及时扶住银月,银月就要被甩得地上去了。

钱秀才回屋气得摔酒瓶、砸椅子,银月她娘听见闺女说肚子里有孩子了,连忙来劝钱秀才,“你还犟啥呀,你再不同意嫁,人家扭头说不要你家闺女了,银月这一辈子可咋办?”

钱秀才当然知道这个理,把伯明叫进去了,说让他家拿一万文钱过来。伯明实话实说:“我家真的没有那么多钱。”

钱秀才像卖闺女似的,跟伯明讨价还价到五千。伯明想到还得花钱给叔昌置办新桌椅、橱柜啥的,不可能把家里的钱全花在娶银月身上,就坦白地说只能按一般人家娶媳妇那样给一千八百文钱。

伯明没有多说什么,就说大家娶亲都是这样的。何况若为此事花多了钱,仲平肯定会怪他心软,说他任由钱家索要。

最后还是在银月她娘的劝说下,钱秀才终于妥协了。当伯明说不能办喜酒,也不能请迎亲队,不能打鼓吹唢呐时,钱秀才简直要吐血了。吐血归吐血,他也认了,谁叫他的闺女这么不争气,不知道高贵自己呢。

之后这些日子钱秀才日日骂骂咧咧的,骂银月丢钱家的脸,骂银月破财。他过年前之所以外出,本就是为了银月的事,虽然甄家不要银月了,可是县里有一位大地主家想纳小妾呀,他都跟人家谈好彩礼钱了,人家愿意出十万文钱哩。

十万文钱就这么没了且不说,他认为银月要是嫁到地主家,那可是要享一辈子的福的。事情变成这样,他怎能不骂?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银月还未嫁人就有了身子的事不知怎么就被外人知道了,不仅钱家村的人知道了,连薛家村的人也知道了。虽然钱秀才在家骂闺女,那也是关起门来骂的。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不住火,或许就是应了这些话,叔昌与银月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正月二十日,叔昌来钱家接银月。本来是喜事,可是因为不能打鼓吹唢呐,也不能穿大红喜服,这亲迎得很压抑。

本来这已经让银月觉得憋屈得很,没想到叔昌带着她才一出门,便被钱家村的村民们围观,竟然还有些小孩子往她身上扔石头,骂她是破鞋,“银月不要脸,是个大破鞋!”

叔昌护着她到了大路上,才算逃过了那群不懂事的小孩子欺负。银月这下哭开了,“叔昌,我到底错在哪儿了?我不想给人家当小,只想过做正妻,想和你在一起,又没有去害人,为啥那些人这么对待我?竟然还教小孩子使坏。”

叔昌安慰她,“不是你的错,这都怪我,是我不该……”

“这也不能怪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当时我怕被送去给甄家当小妾,不想自己的身子被臭男人亵渎,所以我才想要给你的,哪怕不能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也要把第一次交给我中意的人。若不是这样,我爹又要把我送到县里一位地主家当小妾了。”银月一路都在哭,她平时对别人的流言蜚语都不顾忌,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可是这回她真有些扛不住了,刚才那些小孩子扔石头,她头上都被砸出好几个大包。

她和叔昌才进薛家村,结果又被薛家村的人围着看,这回不是小孩子扔石头了,而是妇人泼脏水,泼到银月的身上时,还故意说道:“哟,我没瞧见,真是不好意思。你不是钱家村的姑娘么,怎么到薛家村来了,不会是偷偷摸摸地嫁人吧?”

银月的脸被泼花了,身上也是湿透透的,在这个大冷天里,银月都顾不上冷了,只是一个劲地哭。叔昌一直护着她,结果他也被泼个全身湿。

他们俩来到自家的院子里,家里也不能为他们放炮竹,只好在一家人的注目礼下走进了他们的屋子。在这之前,家里为他们俩置办了几身新衣裳,他们俩换上干净的衣裳后,就搂在一块哭。

银月以前可一直是个性子泼辣的,可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啊。想到自己这样被人辱骂,扔石头、泼脏水,她根本受不住。

直到吃晚饭时,叔昌为她端来了饭菜,她也吃不下,就那么一直伏在炕上哭。

樱娘这时正在给坐月子的招娣熬骨头汤,听见银月这么一直哭觉得也不是个事,银月自己也是有身子的,哭坏了岂不是连累了肚子里的孩子?再想到招娣还在坐月子,孩子也是要睡觉的,银月这么一直哭,招娣和孩子根本没法好好睡觉。

樱娘把骨头汤送到招娣这儿来,招娣就说:“大嫂,要不你去安慰安慰银月吧,她这么哭也不是办法呀,我听着她都快要哭断气了。想来也是,若是放在我身上,我怕是活不下去了。”

樱娘叹道:“可不是么,我刚才还在想着要好好安慰她呢,我这就去瞧瞧她。”

樱娘来到叔昌的屋时,叔昌正在劝银月吃东西,说饿了这么大半日,再不吃哪能撑得住。

银月见樱娘来了,仍然没能止住哭。樱娘为了让她转移注意力,问道:“银月,你喜欢这个新衣橱么?这个可是木匠师傅新打的。还有这张桌子,你瞧,这边上还刻着花纹哩。”

银月瞧了一眼,丝毫不感兴趣,“大嫂,你说我这样以后怎么出门?他们不是扔石头就是泼脏水,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净说胡话,什么死不死的,你肚子里还有孩子,你忍心他还没出世就跟着你去死?他们也不可能日日扔石头泼脏水,这些日子你别出门。等过了一阵子,大家都消停了,也没人再揪着你不放了。”

银月听樱娘这么安慰几句,果然舒服多了,终于肯吃饭了。樱娘见他们这一日被折腾得够惨,就叫他们早些歇息。

次日早上,银月竟然起不来炕了。近些日子她哭得多,身子虚弱许多,加上妊娠反应,昨日还被人泼脏水受了冻,这下发起高烧来。

叔昌请郎中来为银月看病时,郎中还很不乐意。最后还是叔昌说出双倍的钱,他才勉强来了。结果一搭脉,说银月这是得了风寒。

接下来半个月里,家里真是够忙活了。招娣和孩子需要人照顾,银月病了也需要人照顾。

樱娘最近洗屎尿片,水都冻裂了,还得帮着看孩子。因为已经开春了,伯明要去地里耕地,仲平和季旺去南山挖水库。水库挖得差不多了,再过一个月就要到村前挖小河了。

叔昌这些日子在家照顾银月,为她熬药,因为怕伤及肚子里的孩子,郎中开的药方子都是极温和的,所以病去得也很慢。这么折腾了半个多月,银月瘦了一圈,但总算挺了过来。银月因为生病了,都没有回门,只是叔昌带着礼一个人去了。其实银月哪怕起得炕来也不敢去,怕这一路上又要遭罪。

招娣终于出月子了,可以下炕为自己的孩子洗衣裳,也可以做饭了。这一日银月也好些了,来到院子的墙根下晒太阳。

她见招娣手腕上戴着一个极好看的银镯子,这是仲平昨日为招娣买回来的,因为招娣过生辰,也因为她终于满月了,仲平一高兴就去买了,何况这是大嫂早前就嘱咐他的。

银月心里很不舒服,她这回嫁人嫁得够丢脸的,被外人欺负也就算了,就连哥嫂们对她也不贴心。说什么家里没那么多钱娶亲,却有钱买银镯子。

当她看见樱娘手腕上也戴着一个银镯子时,她心里就更不平衡了,家里有钱不舍得花在娶亲上也就算了,谁叫她做了丢脸的事呢。可是做为薛家的媳妇,大嫂和二嫂都有,怎么偏偏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