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润亮光荣的白子,在两根白皙的指头尖打了个旋儿,蓦地腾空飞起,在半空却失去了准头,穿过缭绕的香茗雾气,歪歪扭扭地落在棋盘之上,正好绕过下棋人想好的回龙绝杀之妙招,从神龙之睛变成了孤立无援的死鱼。

碧湖环绕,竹林掩映。飞檐流瓦的亭楼中,执白子的那穷儒生猛地跳将起来,一把拉过旁边的小子便要打,和他对弈的老僧竖着单掌,笑道:“秦老弟,这可是你这个月第三次输于老衲了,怎么,那半坛蜜玉老酿,怕是当真要拱手相送了?”

姓秦的穷儒生身上破破烂烂,眉宇之间一团暴戾之气,想要打那蓄意破坏了自己棋局的小子,但见他嬉皮笑脸模样,又实在下不了手,推案起身,望着那老僧,道:“哼,子曰:‘富贵于我如浮云’,不过一坛酒耳,你还以为我秦辽川会赖你的帐不成?”

老僧脸上满是笑容,手捻胡须,道:“秦秀才,你竟连‘四书’的《论语》也记不清了,当年莫不是把考官灌醉了才通过了进士科?”

秦辽川闻言一怔,这话是从何说起?

只听老僧道:“孔子说的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秦老弟故意将‘不义’二字略去,难不成是因为老弟做贼心虚,不敢从口吐露么?”

秦辽川听闻此言,脑海中一转,猛地一拍大腿,头上的一顶灰色儒纱帽险些落下来,心中暗暗叫苦:枉自己寒窗苦读二十载,竟在这老和尚面前出了大丑。他身旁的小少年忍不住拍手称快笑道:“爹爹出大丑啦,哈哈哈,大师说得妙!”

秦辽川恨恨瞪了他一眼,道:“你小子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便来欺负你老爹,把一颗妙子硬生生给我推到了荒郊野岭,看我回去不打断你的腿。”

老僧笑吟吟看着秦辽川,又道:“不过秦老弟恐怕是故意为之。”秦辽川眼皮一跳,看向静坐棋盘前岿然不动的老僧,口中却不答。

“依老衲愚见拙解,儒家中这个‘仁义’二字,便好比佛家的‘佛’,道家的‘道’,不仁不义也即是无佛无道,秦老弟故意略去这二字,正是对大仁大义的无上尊崇,佛家亦是如此,心中有佛便是佛,心中无佛便无佛。老衲认识秦老弟二十余年,还是今天这句‘富贵于我如浮云’最得我心,可惜无酒,否则当浮一大白。”

秦辽川心知老僧是见儿子奚落自己,便随口找了个台阶让自己下,心中不胜感激。想他释家弟子,不仅能一口指出儒家弟子话中的错误来,还能将其引申到佛、道二家中去,不由得佩服起来,笑道:“原来圣海大师也读《论语》,妙之极矣。”转头看向小少年,洋洋得意道:“瞧见没有,你老爹乃是才高九斗学富六车的秀才,岂会出此大丑。你要是也天天读书,闲来再和我对弈几局,说不定也能中个进士。”

那少年耸了耸肩,脸上闪现一抹狡黠,忽见他右臂朝后一弯,翻转手掌,握紧成拳,猛地一拳挥来。

秦辽川自打记事起便一直读书,因家境贫寒,想下棋而不能,后来偶然在幽州的一座古庙中遇见圣海大师,两人一见如故,颇为投缘,圣海大师乃是弈道圣手,忍不住便教了他一下午,秦辽川悟性奇高,下了三局便有模有样起来。后来两人每月都要在幽州西郊的史记亭下棋,不过秦辽川十有八九都是输相。

盖因此故,秦辽川于武术一道乃是一窍不通,见儿子挥拳朝自己面目打来,他情急之下紧紧闭起双眼,将头一侧,左臂抬起来一挡,只听呼呼风声如虎啸龙吟,秦辽川小腹一痛,一股劲力遍透腑脏,胃中翻江倒海,食道一阵紧缩,“哇”地一声,秦辽川吃的晌午饭登时吐了个七七八八,臭味扑鼻。

小少年似是料到她老爹会一口吐出来,几乎是出拳后变招的同时,他猛地纵身一跳,小巧玲珑的身子登时跳起一丈来高,轻轻松松跃到了史记亭的房梁之上。

他左脚右拐,右脚左拐,丹田中一口气霍地窜到双腿之上,只见他好似一只猴儿般勾住房梁,身子前后一晃一晃,一双眼睛正看着捧腹狂吐的秦辽川,满是笑意。

圣海大师仍旧是静坐一旁,右手捻起一颗黑子,在棋盘上来回思量,数试不定,仿佛没有看见秦辽川的窘迫模样一般。

秦辽川一边破空大骂,一边提起桌案上的茶壶,也不管是不是滚烫,便往身上浇,好不容易才将衣袍上的污物冲掉,只见他指着房梁上倒挂着的小少爷,气急败坏道:“秦、秦书尧,你这混小子,给老子滚下来,今天老子不扒你一层皮下来,老子就他妈是猪变的。”

名唤秦书尧的少年闻言,笑道:“老爹,你要是猪变的,那我岂不是也成猪了,不可不可。”秦辽川喝道:“你下不下来?”秦书尧道:“我不!”秦辽川卷起袖管,咬牙切齿道:“好哇,我先把章师父叫来,再找把斧头把这史记亭砍了,看你还能能耐几时。”说完转身便要去叫人,秦书尧在后面喊道:“老爹,别喊章师父,我下来还不行么。”秦辽川见他双脚一松,头朝下笔直掉了下来,落到半空,也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身形一翻转,双脚稳稳站在地上。

秦辽川一把揪着儿子的耳朵,痛得他泪水长流,口中惨呼不迭。秦辽川恶狠狠瞪着他,道:“好小子,现在翅膀硬了?这功夫也是跟章师父学的?”秦书尧被他揪着耳朵,想也不想便道:“是。”秦辽川怒目圆睁道:“狗屁,章师父使的是一路影月剑法,拳头上的功夫便有些相形见绌,我虽然不会武功,难道还不会看么?快说是跟谁学的,胆敢有半点欺瞒,即日起你就再见不到章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