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儿面对面泡在温泉里。

赵谌沉思半晌,才开口:“这婚事,与你的身世有关。”

身世。

赵元心头一跳。

他爹,这是要挑明了吗?

赵谌并不知道赵元内心所想,他甚至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才能把接下来的话顺下去。这么多年,他把阿奴从一个肉墩墩的小团子,养成如今人人交口称赞的小将军,却偏偏没办法回避阿奴的身世。就算他不在意,也没办法改变阿奴并不是他亲生子这个事实。

“仪齐一定跟你说过关于胪氏灭门的事情,那一天……”

赵元睁大眼睛,耳边伴随着他爹低沉的声音,似乎看见了成公八年那一天的绛城。他的祖父胪亷喝下一盏由国君赏赐的美酒,殊不知这盏由寺人一个接一个传递而来的酒,却是催命的毒液。他的祖父倒下——

而他的父亲,那位神勇的大将军,拔出佩刀,在内廷卫的包围下浴血冲出,骑着马在玉门街上狂奔,却身中数箭,垂死回到了府邸。他已经发现了国君的险恶意图,知晓自己并不能逃离生天……可是,他在临死之前,却一定要再看一眼快要临盆的妻子,告诉她:快走——

他的母亲,传闻中美艳绝伦的庄姬,抱着父亲的尸体,最终将孩子生在了沿廊,要不是灵虢夫人赐给她的一位宫婢,把孩子想办法抱去了灵毋宫,只怕她连死也不能瞑目。最终她选择自刎而死,用自己的尸体,拦住了如狼似虎的内廷卫。

给她的儿子留下了一线生机。

赵谌凝望着儿子,仿佛回到了儿子被送到他手上的那天。那个孩子包在鹅黄色的襁褓里,为着服丧,系着浅色的丝绸带子,白胖可爱。

他抱着襁褓,被孩子软乎乎的小身子吓得一跳,却碍着面子强装镇定。直到那个孩子朝着他笑了,露出嫩红的牙龈,笑容无辜,他才感觉心头一软,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他还记得第一次握住孩子小手的感觉……像是被全心全意地依赖着。

从此便再也放不下那只小手。

“国君碍于灵虢夫人不能除掉你,便命我将你养废,”赵谌说着说着,声音低沉下去,又变得柔软了一下,似浸透了温水,“可是我将你放在自己身边,养着养着,就再也不忍心了……”

何止是不忍心呢?

那么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他的阿奴,怕他渴了饿了,冷了热了,怕他幼小被人哄骗,一遍遍筛过府里的人,最后干脆放了大部分人离开,只留下自己从前栽培出来的势力。阿奴长大后,还抱怨过府里空空荡荡没有人气……他怕阿奴因为范氏渐渐养成畏缩的性子,干脆带了阿奴单独开院,甚至鲜少与妻子同睡,阿奴与他亲近,自信活泼,范氏反而与他渐行渐远。

现在想想,也难怪申华一开始不喜阿奴,他似是为着阿奴放弃了许多,然而当时,他却完全不觉得。他把阿奴当成自己的儿子,阿奴便是他的责任。

是他心尖上的珍宝。

赵元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是泪。

虽然他是个异世而来的灵魂,然而这个身体却自有本能,听到生父生母的事情,便感到伤心欲绝……可是更让他想哭的,是赵谌的目光。

赵元嗫嚅地问:“阿、阿父……那天,在哪里?”

赵谌目光刹时变得黯淡。

“阿奴,我几乎算是国君养大,又受他提拔……我只能说,当日之事,我没有参与分毫。”

赵元便懂他的意思了。没有参与,只是旁观。

可是他浑身软绵绵的,既提不起劲去哭,也提不起劲去悼念或者责备……那毕竟是赵元的事情,而他,就算把这份愧疚藏在心底一辈子,也要承认,他不能因此疏远赵谌。

就算日后他无法面对这个身体的生身父母,也不能阻止他喊赵谌一声“阿父”。

这么多年了,他难道是为着一时冲动依恋着阿父吗?

这份感情日积月累,不过是他从未察觉罢了。

赵元还记得小时候长牙发烧,赵谌整夜没有挨床。他不舒服乱哼唧,赵谌就一遍遍换上新的布缠在手指上,给他摩挲着牙龈,抱着他哄他喝水……他头一次练字,被小篆笔画绕晕了头,想要装病偷懒,赵谌那么精明的人,却完全没发现他是装的,急得抱起他就往秦侍医的宅子跑……

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赵元轻叹一下,看着他爹:“阿父,其实现在国君已经不是为了控制我,而是想要辖制你啦……他让我娶他的女儿,不过是为着让你知道他不会杀我,好安心替他卖命罢了。”

直到今天他才把从前的很多事联系起来,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次他在虒祁宫里被廖大人救下,去的那座宫殿,只怕就是灵毋宫……甚至那个对他很好的宫女,也许就是当年把他抱进灵毋宫的女子。

国君发现他爹对他的在乎,知道靠赵谌不能养废他,就开始担心会不会事与愿违,赵谌会不会因为疼爱他,对昔日效忠的君主心生不满……

他爹毕竟掌握兵权。

“无事,”赵谌听他喊出一声“阿父”的时候,眼眶就已经泛红,“只要你好好的,阿父怎样都可以。”

赵元猛地往前扑,被赵谌一把接住了。

他狠狠抱着儿子,像要把怀里的人融进骨血里似的。耗尽心血养大赵元,他这辈子已经再没有心力去爱另一个人,若上天要夺走赵元,就如同挖去了他的心,此生也就再无喜乐了。

好在,老天还是厚待他赵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