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流河的下游,金加仑港的内河码头,几个穿着制服的青年正在报亭旁边站着。

他们是这一带的水警,主要负责稽查走私,维持码头和航运秩序,以及打捞溺水的偷渡客。

相比起虎州豹州的军阀用枪打闯边的逃民,金加仑港当局对于偷渡行为是较为宽容的。

出于道义,当局不会将其遣返,不过也不能任由流民往城里冲。

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将流民送到郊区的安置点,让这些人暂时先住着,在码头找些工作,或者帮他们介绍些工作,同时教授他们一些简单的生活技能以及必须了解的法律。

在离开安置点之后,这些流民们会获得一张写有税号的工作卡,算作是他们身份的证明。

日后如果拿到身份证,税号便会直接成为他们的身份证号。

事实上,为了早日获得身份,大多数偷渡客上岸之后都会主动去找他们。

也正是因此,他们的工作也相对较为轻松,不忙的时候便会来报亭上转悠。

而此刻他们手上握着的报纸,便是最新一期的《幸存者日报》,刊载在头条上的内容正是一个星期前发生的西帆港惨桉。

报纸详细记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事件发生的始末。

起因是因为一名叫奥里萨的劳工累死在了码头上,导致当地的其他自由民劳工罢工抗议。

当局控制的劳务中介单位假意答应了抗议者的诉求,然而等到航运峰期过去立刻反悔,并大规模从其他地方引进奴隶,试图取代不合作的自由民,因此彻底点燃了自由民的怒火。

恰好港口的仓库中堆放军团打算运到前线的军火。

因此一场以火灾为导火索的起义便开始了,而最后也显而易见的失控了。

由于消息的滞后性,他们直到现在才知道,就在他们脚下这片土地的另一侧海岸,居然发生了如此可怕的事情……

“真特么活该……”一名年轻的水警不住骂了一声,愤愤将报纸翻了一页。

下一页的内容是关于亚努什,也就是那个自封天王的家伙。

不过薯条港《幸存者日报》分社的记者毕竟没有开天眼,对于这家伙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曾经是阿赖扬的麾下,曾参加过金加仑港郊外的蝶泳大赛,算是个老兵了。

十三路大军从西帆港出发,正将火烧去帝国的腹地,目前打到哪儿还尚不可知……

和那年轻的水警不同,旁边稍显年长的男人则是耸了耸肩膀。

“但平民是无辜的。”

“无辜?”

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看向同事,像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你的同胞是威兰特人吗?起义是无缘无故爆发的吗?死的第一个人可是叫奥里萨,死在那儿的婆罗人何止三千个!你怎么会去同情奴隶主和帝国主义者?”

很多人可能看都没看,便选择性地忽略了奥里萨这个“低贱”的名字,但他可清楚记得这个名字才是一切的开始。

他已经不关心那个人是什么种族了,在他眼里那个人就是他的同胞,是婆罗人!

至于什么亚努什,什么天王军,那不过是后来飘起的火苗。

威兰特人才是真正纵火的人!

帝国的走狗在玩火,把他的同胞串成烤串架在火上烤!

如今他们玩脱了,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他只恨这把火不能烧到凯旋城去,却在婆罗行省的大地上燃烧,让那些被剥削者成为剥削的代价,让他的同胞忍受战火的煎熬。

他相信整个金加仑港不止一个人是如此想着的,他可是在不止一张报纸上见过西帆港是什么鬼样。

看着那激动的小伙子,稍年长的水警叹了口气说道。

“我说的无辜正就是这个意思,西帆港的幸存者是无辜的……当然也包括死去的威兰特人的平民,他们背井离乡来到我们家里,为军团开疆拓土,最后成为政客们的牺牲品。要说他们享受了多少殖民地的好处,我看真未必。”

凡事都是比较出来的,宏观和宏观比较,微观和微观比较。

联盟没搞殖民,而是搞合作共赢,联盟居民的日子过得也不差。曙光城他没去过,但金加仑港的变化他是看在眼里的,总不能对方是做慈善的,家外面开发的比家里还好。

“……他们都是受害者,真正该受到谴责的是剥削的规则和无止境的贪婪。”

不过这也是马后炮了。

当他拿到这份报纸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威兰特人大概正在西帆港泄愤,然而婆罗行省的幸存者们已经渐渐的睡醒了。

就像他旁边的小伙子一样,第一反应已经不是奥里萨是哪族人了,而是那群大鼻子竟敢杀我族人!

如果军团以为杀了一座城的人就能征服他们,那才是天真了。

在人联的历史上,帝国主义就从来就没有真正的胜利过,一直是从一个泥潭走向另一个新的泥潭,最终被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有飞艇又怎么样?

继承了遗产又怎么样?

两百年前谁不是从大荒漠里走出来的?

只要历史是向前走的,他们终将淹没在无穷无尽的人海中……

就在两人争论甚至于争吵的时候,卡皮尔正随手翻着鼠先生的文集。

他对战争不感兴趣。

自从炮弹带走了他的右臂之后,把他送进了战俘营,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便已经震撼不了他了。

不过那些震撼人心的文字却依旧可以。

他是“鼠先生”的读者,在战俘营里的时候便是。

而也正是因为看过那篇《红土》,才让他的心中产生了留下来的决定。

金加仑港当局在归还战俘的事情上和帝国达成了共识,但由于恰好发生了十峰山事件,致使金加仑港民众们上街请愿,因此当局并未强制战俘回家,而是改成了去留自愿。

当时卡皮尔花了一笔钱,用那些攒下来的工资让前来接收战俘的千夫长把他算作了重度伤残,准许他留在金加仑港继续接受“人道主义治疗”。

事实上,他安装了巨石城生产的假肢之后,除了三天两头要充电之外,对日常生活和工作已经没什么影响了,塞钱也只是为了保存家人和家族的荣誉而已。

在此之后,战俘营被改造成了流民安置点,而他也转编来这里当了水警。

就在卡皮尔正翻着文集的时候,远处的码头上传来铃声。

只见一艘挂着绿底双刀旗以及王室徽章的货船正缓缓驶入河港。

“来了艘大船。”将报纸放回了报摊上,稍显年长的水警戴上帽子,“怪了,今天港务那边有报大船的航班吗?”

旁边的另一名水警眯了眯眼睛,咧着嘴角说道。

“西岚皇室的商船,这帮人来这儿从来不报号的……他们还当是自己家呢,呵呵。”

大船出发之前拍电报报备申请航班号和泊位并不是硬性规定,只是为了减少双方之间的麻烦。

毕竟内河口岸的泊位紧张,运力资源有限,不是任何时候都有泊位停船。

之前赶上运力峰值的时候,把河道给堵了,才有了相关的规定。

不过婆罗行省的皇帝是从来不遵守的,而他的商船也是经常忘了申请,要么便是早到一天或者晚到一天。

几名水警滴咕起来。

“啧,老子最烦这不守规矩的人。”

“查他!”

“……金加仑港没有皇帝,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上去看看吧。”

“来了,等下我。”

卡皮尔也将文集放回了报刊上,留下一张钞票交给摊主,嘱咐他帮自己将这本没看完的文集留着,等一会儿回来拿。

一行人走去了码头,正好看见那商船的船主与码头上的港务人员吆喝。

“我们提前了一天到,快帮我们找个泊位!”

那港务翻了个白眼。

“哪有泊位给你们,河道上排队去!”

身后贵客催得紧,那船主急了,却又不方便把话说清楚,只能威胁道。

“你就不怕我们堵了河道?”

那港务开玩笑道

“吓唬我呢,你堵一个试试。”

船主气的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所幸这会儿巫驼和一众大臣们无瑕顾他,一个二个全都愣愣地望着岸边上,无一例外都惊讶地张大了嘴。

尤其是迪利普亲王,他是跟着那个阿赖扬来过这里的,当时就蹲在城郊区克拉巴市场的一栋小民房。

至于这里,原本是一片泥泞不堪的芦苇荡,沿河的那条小路他甚至都还有印象。

不过那条小路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更宽更长的水泥路。

一座座独栋式的小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河港的边上,长满花花草草的小院儿门口拴着自行车,还竖着刷了绿漆的邮箱。

虽然并不是每一栋小屋都如此精致讲究,但那些精致讲究的屋子已经不输给天都的市民。

偶尔一两栋别具一格的豪宅,就连他这样有品位的亲王都不禁把欣赏和羡慕写在了脸上,产生了买两栋的想法。

说起来……

尼哈克的总督府都没这气派吧?

迪利普以为自己是进了金加仑港的富人区,却不知道这儿只能算它的郊区,而且还是隔着海港老远的远郊。

住在附近的要么是内河港口的码头工人,要么是纺织厂的女工,或者经常来往于虎州豹州的商贾以及达官贵人。

由于远郊的土地便宜,而且没城里那么多规矩,虎州豹州的有钱人便喜欢把第二个家安在这儿,买下一大块地,然后请个金加伦港的设计师按联盟或者军团的风格盖成豪宅。

除了那些装潢典雅的楼宇,举目远眺还能隐隐看见一排排高似城墙的方块楼。

这些楼房通常距离工厂和车站不远,墙面上整齐地列着一排排窗,就像玉米的果穗一样,住着新迁入的居民。

“这是……我的金加仑港?”

巫驼整个人都懵了,好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迪利普好歹是去年来过这儿,他对这儿的印象就更遥远了,只记得永流河边上是一片红土,另一边是种植园,再往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低矮窝棚和围墙高大的罗威尔营地。

来这里当总督是不折不扣的苦差事,毕竟出了港口就是贫民窟,一到炎热的旱季整条街都是臭不可闻的味道。

而如今映入眼帘的一切却是彻底颠覆了他的印象。

他甚至无法想象,这座聚居地会出现在婆罗行省的土地上。

跟在他身后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显然他们也被震撼到了。

也就在这时候,一艘挂着警徽的快艇朝这边开了过来。

站在快艇上的水警朝着甲板上喊道。

“警卫,查船!”

正和港务吵着架的船主,连忙看向了那快艇,陪着笑解释道。

“我们是皇家商船!”

站在甲板上的水警不耐烦道。

“皇家商船也得接受检查,把梯子放下来,赶紧的。”

船主左右为难,求助地看向身后的陛下和迪利普亲王。

巫驼黑着脸,但和身旁大臣交头接耳几句,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一旁宦官上前。

“准他们上来。”

船主松了口气,连忙跪谢了。

“是,陛下。”

一行水警上了船,瞧着站在甲板上的贵族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虽然这几个人倒是没有把头衔挂在身上,但他们身上穿的袍子和腰上挂的配饰一看便价值不菲,搞不好得几十上百万加仑。

而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些贵人们居然坐着拉货的船入港。

哪怕这是皇室的商船,那也是拉货的货船啊……

卡皮尔总觉得为首那人的那张脸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看过。

例行公事,他朝着那几人说道。

“有通关的文书或者什么身份证件吗?如果没有的话得去海关登记……”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那身份不俗的男人便忽然一脸怒容地瞪着他。

“混账话!我回自己家要什么文书?”

卡皮尔愣住了,周围的几个水警也愣住了,不知这家伙发什么疯。

不过就在这时,卡皮尔却勐地认出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眼中也渐渐流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这怎么可能?!

在金加仑港?

他张大了嘴,合不拢下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

“……陛下?!”

……

巫驼出现在了金加伦港。

而且还是和那些偷渡客们一起,从远郊的那片芦苇滩上冒出来的。

消息一经登报,立刻在整个金加仑港掀起了巨大的轰动。

平时没什么闲人会来的内河港口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

甚至有人专门从海港的港口区跑来,就为了看一眼那皇帝到底长啥样。

由于看热闹的人影响了航运的秩序,港口当局只能一边增派人手维持秩序,一边将那艘载着西岚帝国满朝文武的皇家商船停在港口外的岸旁,麻烦那巫驼在水上再飘一会儿。

其实根本不用当局提这茬。

看到那岸上人山人海的状况,巫驼也被吓了个够呛,别说不敢提下船的事儿了,整天躲在船舱里连个窗户都不敢开,生怕见了光,让人知道自己在哪个房间。

帝国毕竟不是联盟,他可不敢像管理者那样站在人群中。

毕竟万一有刺客混在里面咋整?

心里有鬼的人大多如此,看谁都觉得对方想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