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尾总算晓得了卖关子的坏处,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泥灰,摇头晃脑解释:

“人生大事不外生死嫁娶。咱钱唐人,最爱脸面,最喜排场。说句不中听的,宁愿内里褴褛,也要外头光鲜。尤其是葬礼这块,最是要隆重奢靡,棺椁、冥器、鼓吹、宴席等等,是样样不可短缺。稍有差池,不但遭人笑话,还得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说不肖哩。但这些花销都只是小头,大头在于……”

他大刺刺到坟前,拍了拍墓碑。

“地!”

“这家人是靠海贸发家的,曾经也算城里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可惜流年不利,这些年跑船,不是遇了海难,就是被人劫掠。今年,这家主人想要一仗翻身,赌一赌运气,借款筹了三船的货物,刚出海,就撞见了海盗。这位老兄倒好,气急攻心,一了百了。可怜一家子人,为了抵债,能变卖的都卖了,就剩下空荡荡的祖宅。”

“连摆个流水席,都得靠‘看菜’撑面子。你们说,到了这般境地,哪里睡得起这等风水宝穴?”

黄尾呵呵冷笑。

“这宝穴是租来的!”

“非但是这地儿,还有墓砖、棺椁、冥器……通通都是租来撑面子的。”

“而咱们这门生意就是在这里面作文章,他们得了面子,咱们得了银子,就同那‘看菜’一般,叫做‘看葬’!”

“若不信。”

黄尾指着坟边人群走后留下的几辆驴车。

“那砖石店、棺材铺、冥器行的掌柜伙计们还守在山下,等着咱们把租来的东西物归原主呢。”

众鬼面面相觑,都觉得这生意听起来过于荒谬,但黄尾言之凿凿,最后只好将信将疑随着黄尾拆起新坟。

“那可是上好的青砖,当心些撬!”

“冥器轻?木头刷的漆,轻就对了。”

“寿衣也扒了。金丝绸面也是租的。”

“假牙……哎呀!牙是人自个儿的,赶紧塞回去!”

不多时。

死者被请进了一口崭新的薄木棺材,他的豪奢阴宅已被拆成零碎塞满了驴车。

黄尾招呼其它鬼们帮他赶车下山,山下,果然守候着一帮掌柜、伙计。双方又嘀咕了一阵,对面接过驴车离开,黄尾则志得意满回到坟地处。

日暮西斜,夕阳好似给他身上每一根黄毛都刷上了一层金漆。

大伙儿满含期待都望着他。

“赚了多少?”

黄尾施施然:“一个铜板没要!”

啥?!

众鬼哗然。

黄尾则哈哈大笑:“瞧你们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做生意啊,讲究的是一个取信于人、细水长流。咱们今天这一趟,是来打个样板,结个善缘。以后自然是水到渠成,再是照钱唐的规矩,月底统一结账!”

他又拍了拍那口薄木棺材。

“好了!”

“该送这位客人去他该去的地儿了。”

…………

西边,天日收尽最后一点儿薄光;东边,孤月高高照住荒草。

死人抬着死人,月下一一显出厉像。

若是被人撞见,恐怕当场吓个半死。甚至传出什么,钱唐郊外有十鬼抬棺夜行,若道左相逢,必被厉鬼摄去为替身抬棺云云。

为钱唐的乡间俚语再添一荒腔走板。

好在这凄凄荒郊,茫茫夜色里,没有人,只有鬼——潜伏在草笼、树林、沟壑等一切阴暗处幽幽窥探的野鬼。

李长安早就发现了它们,也知道它们为何而来。

棺材里新鲜且完整的尸体。

人间是苦海,肉身是舟船。一具完好且残存活力的尸体,于孤魂野鬼们而言,不仅可以用来躲避风雨侵凌,还可借尸还魂去活人家里骗些血食、香烛供奉,寥慰饥寒。

“道长?”

“躲着些。”

众鬼连忙钻进棺材。

李长安手持黄符高举,一声敕令,符火燃起迸出耀目金光,直如一轮新日在荒野中冉冉升腾。而在金光曝射下,一应魑魅魍魉尽皆暴露行藏。

“胆敢作祟,教尔等魂飞魄散!!!”

呵斥声伴着大风滚滚碾过。

待到黄尾从棺材缝里冒头,但见以棺材为中心,齐人高的高草丛齐齐向外伏倒,入目所见,这片野地竟变得平坦而开阔,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黄尾毛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我一向认为道长您是有道全真!如今看,莫不还是神仙下凡?”

“你不拍马屁没人当你是哑巴。”

李长安招呼大伙儿,赶紧抬着棺材继续走,待会儿夜深了,风冷起来就更难受了。

又这么一直走到月上中天。

终于到了目的地——一处山脚下荒无人烟的洼地。

此处全不似之前的墓地那般风光秀美,举目四望,荆棘、蒿草、乱木、怪石杂立丛生,风幽幽哭寒,月阴阴生烟。乍一眼,就似李长安小时候看过的老式恐怖片布景,一锄头下去,就能跳出半具僵尸那种。

“什么鬼地方?”

“面子越光鲜,里子当然就越难看咯,不然咱们怎么赚钱?”

黄尾满不在乎,选了个坐北朝南的“宝地”,招呼着大伙儿一起帮客人安家。

这地儿土层薄、草根深、石头又多,挖起坑来很是费力。

李长安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躲过了码头抗包,却躲不过野外挖坑,难道自个儿的鬼生就是当苦力?

他突而想到路上遇到的野鬼,抽空问道:

“我以为钱唐的鬼都在城里当牛马,怎么郊外还有这么些……唔,传统的孤魂野鬼?”

黄尾回道:“活人里有不服王化的刁民,死人里当然也有不服管教的刁鬼。”

他直腰站起,指点周遭。

“这片山叫做飞来山,钱唐地界上所有不听约束的以及犯了过错被驱逐的鬼魅都聚集在飞来山里。本地的人和鬼平日都不敢靠近这一片,所以我才买下了这片地,作为真正的埋棺地。既然靠人家的面子挣了钱,好歹帮人家的里子藏好些不是?”

说着,挖出最后一铲子土。

黄尾就招呼着把棺材放进坑里,这就要埋土封丘。众鬼一时踟蹰,先前下葬有许多步骤,到了这边再安葬怎么一样也没有?大家都是死人,是不是太敷衍了些?

“也对。”黄尾装模作样点了点头,凑到李长安跟前,“还得再麻烦道长啦。”

道士:“啥?”

黄尾一本正经:“写两张符。一张驱鬼符写在棺材上,免得山里的孤魂野鬼作祟;一张镇尸符写在尸体脑门上,免得他诈尸,半夜出来吓人。”

道士无语。

“我看呀得再写一张贴你心坎上,治一治里头的坏水儿。”

“道长真会说笑。”

道士递给他一个白眼,摊开手来:“少卖乖,东西拿出来吧。”

“啥?”

“不收钱!”

“嘿嘿!道长大气!”黄尾立马变了嘴脸,屁颠颠翻出香烛贡品及一卷白绢奉送上来。

道士:“买地券?绢布的?这就够了?”

“够了够了!”他连连点头,“再多就蚀本啦!”

再没什么好说的,道士挑了块大石头作贡桌。

“本地的城隍……飞来山山神的名讳是?”

“万年君。”

道士点头,摆上贡品,点燃香烛。

再三叩拜。

神思随着香火冉冉遁入虚空。

冥冥中,看到这坐落于夜色的巍峨大山之上,一个衣冠古朴的人影轻轻颔首。

道士明白,这意味着山神已受香火,并赐下灵应。

他随即摊开白娟,提笔书写“买地券”。

所谓“买地券”,其实是丧葬仪式的一环,是死人与冥神、地祇之间的契书,流传广远,内容驳杂,但内容大抵不离厌镇鬼神、庇护亡灵,就如李长安所书:

“道士李玄霄敬告皇天后土墓神土伯及万年君者,今钱唐死人某某于飞来山脚下买宝穴一口为宅。价值十千,钱即日毕。券书明白,故立四角封界,界至九天上九地下。一应妖精邪气、魑魅魍魉不可侵夺。若有干犯,立送冥府。死人魂归蒿下,不得劳役其魂魄,腊日佳节不得阻其上下往来,令其能受飨食,庇子孙,泽乡里。如律令。”

一口气写罢。

规规矩矩放入棺木。

再填上黄土。

这单生意终于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