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月半悬云头。

人间深埋雾中。

夜已三更。

富贵坊万籁俱静。

忽而。

有犬吠声群起。

就要将富贵坊从沉睡中惊醒时,群犬又似被一齐扼住了脖颈,呜咽几声,戛然而止。

坊间一角。

嘎吱~

门户轻启声没能警醒梦乡中的父母,只将门楣上歇息的一只黄色蝴蝶惊起,盘旋着划过悄悄出门的孩子耳畔。

他好似方从被窝里出来,赤着脚,浑身上下只一件肚兜。

江雾送来的寒气激起身上鸡皮。

他似浑然未觉。

呆滞的目光四下转动。

最终停在了曲巷的对面。那里,身作素白里衣的稚童手持着一盏提灯。

孩子踩着僵硬的步子向光而去,蝴蝶悄然相随。

走近了。

才能发现,原来白衣稚童并非独自一人,在浓浓的雾色中,影影绰绰簇拥着许多瘦小而单薄的身影。

他们面目不同,神情相似。

没有任何交流,双方自然而然汇在一起。

随后。

白衣稚童提灯在前引路,其余孩子们手牵着手紧随其后。

钱唐近来无雨,黄土的路面柔软而不泥泞。

几十双脚丫子踩过,轻飘飘的丁点儿声响也没有,就好像这些孩子们是一团浮在雾中的雾,就这么顺着窄巷,一路飘向河畔的码头。

码头一角泊有一艘货船,吃水很深,却无人看守。

任由孩子们上了船。

白衣稚童把灯挂在船头,径直进入了货仓,不多时,抗出了一袋货物。

麻布织成的袋子极大,比孩子的体型还要大上几圈,要是抗在一个成年人肩头,任谁都得赞一声好身板。但落在稚童身上,譬如小马驹拉了大车,使人哂笑,袋子里装的莫不都是鸭绒?

可当他下了船头,每一步,都让木头栈桥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

稚童的神情仍无丝毫的变化,只一步一步稳稳向外走去,其余孩子无声让道,但蝴蝶却避让不及,被撞着后无力坠落。

它飘落桥下,水与雾之间竟有许多同样的黄色蝴蝶翩翩然群飞,而后跟随着前者,一同投入水中。

当蝶翼触及水面的一刹那。

蝴蝶霎时燃烧起来。

一只蝴蝶不过指头大小,燃起的火星亦微不足道。

可几十只的火星汇聚起来,虽仍然暗淡,仍然转瞬即逝,却燎开了一层薄雾。

月光在呼吸间明朗了几分。

顿时照出。

那一个个孩子身上分明匍匐着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影子略成人形,伏在孩童身后,躯干裹着躯干,四肢贴着四肢,都生着面孔,男女老少不一,尽露愁苦之色。新

呀~

远远似有人声!

码头上几十张人脸、鬼脸顿时齐齐循声望来。

夜更深,雾更浓。

风声簌簌吹,水声缓缓流,虫声嘈嘈,蛙声切切,除此别无他物。

许久。

它们缓缓回转目光,继续鱼贯着进入货船。……

李长安躲藏在货架后。

头上斗笠,身上蓑衣,严实掩住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何泥鳅缩在他怀里,两眼溜圆,双手死死捂住嘴巴。

道士拍了拍他的额头,他这才稍稍松手,小口轻轻换气。

不敢探头再看。

轻声问:

「那些……鬼,在做什么?」

「卸货。」

何泥鳅拧起眉头,他当然知道是在卸货,毕竟大半个富贵坊都靠着码头生活。可是,有哪家故事里,恶鬼附身仅仅是让人做苦力呢?

但身边的道士却没解释的意思,道了声:

「走。」

竟什么也没做,转身就离去了。

何泥鳅惊讶又失落。

李长安刚来那会儿,他是一度瞧不上李长安的。他已经是大孩子了,和弟弟妹妹们不同,明白对方八成是五娘滥发善心,不晓得从哪里捡回来的孤魂野鬼。

而且白天不见影,半夜才回家,分明就一街溜子。

弟弟妹妹们竟然还当真供奉。

什么家神?又保佑了个什么?话本里捡只狐狸,它还晓得偷只鸡回来炖哩。

可这番闯了大祸,又不敢告诉大人,死马当活马医求到李长安身上。

没想对方不但愿意伸出援手,且在其他大人都不信时候,仍旧愿意相信自己,甚至还大半夜的蹲守着鬼魅露出马脚。

小孩子心思变得快,一时难免生出更多的期待。

期待对方是话本里的「盖世大神」,平日蛰伏寻常人家,只待一日风雷动,便能斩妖除魔,救济苍生!

然而,现实却……唉,小小的脑袋怀着大大的惆怅。

周遭昏惨惨的雾气又逼拢过来,冷得人心里打颤儿,眼瞧着李长安的背影就要没入夜中,小泥鳅赶紧踮着脚追上去,伸手牵住了蓑衣后摆。

蓑衣上没有温度,却莫名驱散心中许多寒气。

小泥鳅转念又一想,码头上数来也有二十多只鬼,而自己连一个甘胖子都打不过,又怎么能强求鬼阿叔一只鬼打赢二十只呢?

虽如此作想,却仍旧不甘心回头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会有事儿吗?」

当然会,他心想,都是我的错。

「短时间没太大问题。」

「长时间呢?」

李长安不爱撒谎:「他们背负的货物沉重,寻常汉子抗多了也吃不消,纵有鬼魅附身助力,也难免埋下暗伤,长期以往,积重难返。介时鬼魅抽身一去,恐怕会当即咯血而亡。即便侥幸不死,长时间被附身,魂魄为鬼气所冲,神志也容易变得痴傻。」

何泥鳅听了死死抿住嘴,好久,才闷闷道:

「它们都是鬼了,搬些东西不是轻而易举么?凭啥还来祸害咱们小孩啊?」

他只是愤愤不平,随口一问。在他看来,「鬼附身」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就像床头故事里那样,因为鬼是坏的,天生要害人罢了。

可没想到,鬼阿叔却给他一个截然不同的回答:

「因为冷。」

「冷?」

「鬼属阴气,不该滞留阳间。所以阳世许多事物是对鬼有害的,嗮太阳似火烙身,吹风似刀拆骨,这涨落的寒雾,譬如隆冬的冰水,浸入骨头缝,冻得发烫。」

何泥鳅瞧了瞧道士身上的厚蓑衣,突然没了话,李长安还以为小娃娃被吓住了,又走了一阵。

「鬼阿叔。」

「又打什么歪主意?」

「你若是实在冷得很,我……许你附我的身!」小泥鳅结结巴巴说完,又赶紧补充道,「但只有今晚。五娘说我聪明,我以后会有出息,能照顾院里的弟弟妹妹,我不能变成傻子。」

李长安诧异回头,瞧见这小子一脸准备英勇就义的忐忑模样,一时禁止不住哈哈大笑。

忘了收声。

顿时惹得附近几户家犬高声相和,几只路过的野

猫嗷喵炸毛,惊醒几个婴儿啼哭,惹得几家大人骂娘。

赶紧闭嘴。

轻拍娃子脑袋,小声说:

「小泥鳅,教你一句。正神决不会附身凡人,但凡要附身的,必是妖精鬼魅。」

「所以,你们招惹那东西虽有几分神通,能够白日作祟,但多半不是什么正经来路。」

「它很厉害么?」

「我不知道。码头上那二十几只只是寻常的小鬼,元凶不在其中。我之所以没动手,就是怕他们一哄而散,反倒打草惊蛇。」

何五妹一有闲暇就教孩子们念书,何泥鳅懂得「打草惊蛇」的含义。

听出鬼阿叔不是怕了码头上的群鬼,一时间,心里有关「盖世大神」的期盼又跑了回来。

他跃跃欲试:「咱们该做什么?!」

「简单。」李长安停下脚步,「挑一个落单的。」

落单?

小泥鳅回忆起码头上小伙伴们的身影,一个赛一个瘦小、单薄、可怜……他猛地抬头,脚下是一个逼仄、杂乱而曲折的巷子,与富贵坊大部分巷子参差仿佛,唯一不同,是巷口外接着一道颇为宽敞的街道。

小泥鳅对这里再熟悉不过,这是「玉琳琅」也就是宿敌—甘胖子家的后院。

「小泥鳅啊。」

李长安扣住他的肩膀,和颜悦色问。

「甘家的狗会咬人么?」……

富贵坊谁不知甘家颇有家资?

照明用的不是油灯,而是蜜蜡;小炉子温着的,不是甜水,而是鸡汤。

大半夜的。

甘家的胖小子就这么照着蜡烛,喝着鸡汤,赶制着一支步摇。

拉得细长的金银丝,在他手里,仿佛最手巧的妇人手中丝线,轻易编织成各种精巧形状。

甘掌柜白天说得谦虚了。

这手艺何止堪比老师傅,便是某些老字号的顶梁柱都未必比不上。

突而。

汪~汪~院子两声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