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抛来一句。

“我去找熊老借些蜂蜜。”

望着他远去身影,李长安哑然一阵,哭笑不得。

“小七倒是一贯的活泼。”

一直旁边看戏的铜虎笑骂:“哪是活泼,明明是冒失。”

说着,他摇头叹道。

“他这性子早该改改了,此番若非道长出手相救,哪会只是损失些许形体这么简单?”

“救人的是五娘。”李长安赶忙摆手,“贫道可不敢冒功。”

说罢,依门张望,见小七身形已彻底没入山林。

赶忙收拾东西。

铜虎忍着笑意:“道长哪里去?”

“事情问清了,草药自有孩子们去采。”李长安告饶,“贫道道行尚浅,不着急见神仙。”

…………

李长安离开后。

铜虎开始祭拜院中林立的神像,断头鬼跟在身边为他捧香烛。

一尊神像早晚两柱香。

几百年来。

墙垣从高耸变得倾颓,庭院从空旷变得拥挤,铜虎已然习惯,习惯到以他庞大的身躯、狂放的形貌、狰狞的铜面,在上香时,却能从内到外显出一种平湖般的沉静。

与他相较,断头鬼毛躁许多。

“大兄。”断头鬼忍耐不住,“为何不说实话?!”

铜虎正祭拜着一尊木佛。

手艺很敷衍,五官衣饰模糊,认不出何方神圣。

铜虎却不改诚心。

持香再三祭拜后,才平静反问:“什么实话?”

“当然是小七!”断头鬼神情恨恨,腰间头颅的断颈渗出点点鲜红,“小七哪里只是削了形体那么简单?为了补完身躯,他不得不汲取了太多鬼气。原本,他是精气多鬼气少,而今却是鬼气多精气少!落得跟咱们一样,夜夜为怨气凶戾啃食神智!”

铜虎平静如故:“说了又如何?”

“说了……”断头鬼已激起凶戾,两眼赤红,但临开口却又哑然。

铜虎便帮他说:“说了,好让李道长领着你们闯入钱唐城,先打散巡城的护法神,再捣毁地下的窟窿城,最后连十三家的神像也一并推倒,然后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凡有一丝理智,也晓得这是自寻死路,是痴心妄想。

但世间事,又岂是一个“理”字,能够悉数说通的?

断头鬼双目流出血泪,断颈处更有鲜血淋漓而下。

“小七的仇咱们就不报啦?!”

“山上哪一个不是横死的鬼?哪一个没有血海深仇?咱们是厉鬼,厉鬼当然要报仇。可现在……”

铜虎回头定定看来。

“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可什么时候才是时候?!难不成要到被岁月与戾气磨去神志,溃灭了形体,才是时候?!

无头鬼带着满腔愤懑,洒下一路颈血,愤愤冲门离去。

铜虎没有挽留。

他默默拾起地上散落的香烛,继续同数百年间一样,平静地上香、祭拜。

直到满院神佛祭遍。

他静静矗立在林立的神像与缭绕的烟气中,仿佛成为了这无言神佛中的一份子。

“还不是时候。”

…………

义庄是个遭人厌恶的地方。

当然,衙门每个地方都招人厌恶,但义庄尤甚。

尤其是在钱唐这个人鬼杂居之地。

百姓乃至差人都绕着它走。

大多时候,死人总比活人多。

所以,当何水生领着李长安进来时,义庄只有个老仵作病恹恹守着大门昏昏欲睡。

寻魂无果,这趟委托便该结束。

但何水生不死心,又晓得李长安是个有真本事的,便恳求道士走一趟义庄,跳出凡人的视角,兴许能找出新的线索。

看在何五妹的面子,以及何水生勤勤恳恳白爬了一天山的份儿上,李长安爽快答应。

入义庄,直奔浮肿尸。

撵走群飞的苍蝇,掀开白布,顿有恶臭冲天。

李长安看惯了尸体,自无所谓。

何水生作衙役前,是行船的舟子,见多了溺亡的死人,因水性好,还常常帮着衙门捞尸,同样面无异色。

当场就着尸体,为李长安讲述起他们找到的线索:

“死者肌肉饱满,生前应是习武之人;面部是被利刃划烂,不是被人无意损坏,说明凶手很可能就在当时围观百姓当中……”

何水生说得仔细,可惜李长安不是什么名侦探,分析不出新的东西。

若肉身尚在,道士还能凭着冲龙玉,当个加强版的警犬,现在么……

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角落的木桌上。

桌面摆放着香炉、莲灯、笔墨、黄纸等诸多物件。

李长安好奇:“那些东西都是先前招魂法事留下的么?”

何水生打眼一瞧,嗔怪道:“老儿懒散,竟还没收拾。”

左右没头绪,道士过去,正在打量。

“你们在这做什么?!”

屋外响起呼呵,一个昂藏大汉大步奔来,却是鲁捕头。

何水生赶紧迎来去,说了自己的想法。

岂料。

“胡闹!”

鲁捕头竟当场劈头呵斥,教何水生一时愣住。

鲁捕头拧起眉头,指着道士:“他是侍奉法王的大巫?还是道观受箓的真人?大巫与真人都解决不了,此人又有何用?!水生,咱们是差人,似这类人,牢里关过还少么?学了两手障眼法,养了几只野鬼,便到处招摇撞骗……”

李长安如清风拂面,安之若素。

倒是何水生飞快涨红了脸,想不通以义气著称的大哥,现在为何这般无礼。

恼火打断道:

“哥哥说的什么话?!你不也与迎潮坊的巫师交好么?”

鲁捕头冷哼:“我已识破那人狡诈无用,已经与他割袍断义!”

何水生被这话噎了一阵,却很快抓住话头。

“哥哥也说那巫师无用,所以招魂才会失败,但李道长却是有真能耐的高人,有他帮手,未必不能破案!”

可惜,鲁捕头没有饶舌的闲心。

“这是县衙的案子,你找个外人掺和,传出去,岂不招人耻笑?水生,我早与你说过,这案子我自有办法。”

“可是……”

“休再多言!何水生,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案子是公事!”

“我才是捕头!”

…………

结果不欢而散。

道士和何水生离开义庄,找了个路边摊要了些便宜酒菜。

菜不是好菜,酒也是劣酒,何水生却一杯连着一杯不停往嘴里灌,几度欲言又止。

这副模样,李长安哪里会不懂。

“你还想继续查下去?”

鲁捕头虽蛮不讲理,但正如所言,他才是事主,何水生只是“拿耗子的狗”。当事人都反对,他一管闲事的何必还腆着脸往里凑?

何水生闻言停下酒杯,愣愣许久,才长长一叹。

徐徐道来:

“我早先在船行里厮混。白天里撑船,晚上便帮着运货,干的都是幸苦活儿,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直到得了鲁大哥看重,把我拉进衙门作了衙役,虽只是贱役,上不得台面,但凭着夜里巡街的便利,船行提拔我做了个小头头。我这才晓得,什么才能叫做挣钱!”

道士以为他在吐露胸中义气,熟料话锋一转。

“县尉一向不喜鲁大哥,若这次鲁大哥倒了,咱们这些兄弟多半也会被清洗出去。失了衙役的身份,我在帮里的位置恐怕也坐不稳。”

他重重喷吐酒气。

原来如此,李长安失笑:“你倒坦诚。”

“道长莫取笑我了。”

何水生再要斟酒,却发现一壶酒已被自己牛饮一空,只好唏嘘短叹。

“为了嘴里一口吃食罢了。”

“若只为口中食。”李长安把自己的酒壶递过去,“也不是没有法子。”

…………

晚些时候,一则消息迅速传遍府衙。

说是新来的衙役何水生心忧公事,要自个儿掏腰包,在今夜再度招魂。

不少人腹诽,这厮莫不是看鲁捕头要垮台,急着拍上官的马屁,好改换门庭?

呸!无耻败类,竟比俺抢先一步!

可无论如何,既然不用自个儿掏钱,衙门上下也乐见其成,因此鲁捕头也不好再阻拦。

但有一点。

因着前两次招魂的失败。

所以这番请来的法师要行秘法。

此法凶险。

旁人不得靠近,否则将有性命之危!

……

时至傍晚。

义庄空无活人。

连仵作也听了法师警告,早早归家去了。

可就在这昼夜交替,四下无人的当头。

义庄墙头却有异声,随即一个人影悄然翻入院子。

他径直奔向停尸的房间,绕过尸体,走向了摆放在尸体后的木桌。

桌上已清理一新,保留了香炉等等,又添加了许多法事所用的香烛之类。

来人取出布袋,一支一支仔细将桌上神香收入口袋,而后又取出另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把香,选出长短相符的,再数出同样的数目,照着原本的位置,原本码放的形状,小心翼翼摆放。

甚至连周围的些许香灰,都仔细处理了一番,力求丝毫不差。

做完这一切。

他长舒一口气。

一回头……

何水生挎着腰刀,杵着水火棍,立在门前。

目光复杂。

…………

“哥哥!”何水生仍是难以置信,“缘何如此?!”

鲁捕头面色惨然,一言不发。

活脱脱一幕家庭伦理狗血剧。

李长安谢绝参与,转头拾起一根桌上的长香,折断开,仔细观察断面,又放进嘴里尝了尝。

“颇有意思的小把戏。”

他笑道。

“凡行坛施法,无论正邪,多用燃香以致鬼神。寻常签香多用细竹为香芯,但此香却不同,我猜猜,桃木?”

鲁捕头神情微动,依旧不语。

李长安本没指望他回答,继续说着:“桃木有辟邪、驱鬼之用,以桃木为香,可以通神,却难以招鬼。前两次招魂失败,也是捕头作了手脚吧?”

鲁捕头埋头不语,权作耳聋。

何水生却听得越发心乱如麻,眼前的现实让他感到荒唐。

李长安早已发现香中蹊跷,推断有人做了手脚,且很可能是县衙中人,所谓招魂的法事本就是抛来钓出幕后黑手的诱饵。

万万没想到,钓出来的竟然会是鲁捕头。

照理来说,整个衙门最迫切要追查出死者身份的就是鲁捕头,但偏偏暗中破坏招魂仪式的却是他本人。

完全没有道理,除非……

何水生忽的有点口吃:“莫非是、是你杀了……”

“不是我。”

鲁捕头终于开口,可神情挣扎一阵,又是闭口不言。

“是与不是。”李长安指向尸体,“问他便知。”

…………

人死之后。

魂飞蒿里,魄留尸中。

招魂的方法千奇百怪,各家有各家的法门,大多是利用魂与魄之间的联系。

李长安燃起法相,脚踏魁斗。

摄出尸中残魄,附入黄符折成的纸鹤中。

他不是要招魂,而是用纸鹤追魂。

多此一举的原因简单。

李长安不是本地道观的道士,路上的夜游神不认他的符令。若招魂,亡魂被摄来的途中,定会遭到鬼神锁拿。

于是乎,又向纸鹤呵气一吹。

纸鹤扑翅腾空。

可奇怪的是,每当李长安将纸鹤送出大门,那纸鹤在院子里盘旋稍许,便转投屋里。

是夜风太大?还是有人施术遮蔽亡魂踪迹?

尝试数次,依旧无果。

李长安瞧着它反复被抛出去又飞回来,心思一动,放开了控制。

但见纸鹤在室内盘旋一阵,最后轻巧落在了鲁捕头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