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森森,月冷冷照人。

城南。

兴善坊。

何家大宅。

鬼火惨惨,哭声阵阵,骇得左邻右舍提心吊胆、不敢入睡——这座老宅又在作祟!

可若有人能登上阁楼细看细听。

那鬼火里好似透着暖光,哭声中分明夹杂欢嚣。

奈何凡人哪敢逾越界限窥探幽冥,也只有那夜里来无踪去无影的猫儿能自在地投入雾锁的夜晚,越过斑驳的高墙,穿过萧瑟的庭院,登上破败的屋檐,通过瓦间的缝隙,瞧见大门紧锁的正堂里……

熊熊薪火架起大锅,奶白浓汤里翻滚着煮得软烂的羊肉。

浓浓肉香混着熏熏酒气四下弥漫。

一场宴会正在举行。

宴上宾客满座,有的劲装短打,有的青面披发,人耶?鬼耶?实分不清。

“却说那时,二爷单枪匹马闯到了邸店门前,好比那赵子龙独闯长坂坡。被褐衣帮的人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要是眼珠子里的火能点着,怕是能把富贵坊再烧它一次!”

嘈杂中,一个声音格外洪亮,却是白杨儿。

他叉腰咱在堂下,口若悬河。

“可咱们二爷是何等的人物?天不收!岂是这点儿场面能唬住的?当时就骂那老逼……”

“哎!胡说甚?”

上首的主位摆着最好的酒、最细嫩的肉,却空置下来,罗勇坐在次席,掷下半只烧鸡,佯怒呵斥。

“华老是十三家的座上宾,是你能骂的么?”

“谢二爷赏。”白杨儿抬手接住,痛快啃上一口,嬉皮笑脸,“华老当然是大人物,就是多事。法王爷爷看上你的地儿,给了便是,偏生不识抬举,倒还连累整个富贵坊……”

正说着,屋顶上一通响动,杂着嗷嗷的猫叫,有些扫兴。

他嘟嚷了声“长毛贼”,继续道。

“不过也好,那坊里尽是外来的流民,没规矩的穷鬼,贱如草的东西,合该拿来给咱们擦靴子!可那华老硬是要拉一把、拽一把。如今好了,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贱玩意儿又掉回了泥巴里,过些天,只消抓几把米面,保管能换来个精壮男女。有缘的供给法王爷爷,没缘的便转手给刘巧婆,卖到船上去。”

底下起哄:“若是漂亮的如何?”

“贱民里哪儿来美人?”他板着脸嗤之以鼻,又很快挤眉弄眼,“可若有勉强入眼的,尽管收进房里,耍弄腻了,卖到迎潮坊,那里窑子惯作水手的生意,不定某天,还能亲友重逢……”

正说得兴起,屋顶上愈发闹腾,似有群猫打架,刺耳厉叫不绝,搅得零散碎瓦掉落,险些落尽大锅里。

这下不说白杨儿,罗勇也是不悦。

他向下唤道:“黑豨,出去叫外头的兄弟做事仔细些。”

宴席末座近门处,一个醉醺醺的粗汉含混应声。

…………

恼人的猫叫声消失了。

宴席有欢闹起来。

不多时。

那叫黑豨的粗汉也去而复返,似乎酒劲儿上了头,走不动道,多了一人搀着他进门。

好像怕门外的冷气冲散了屋内的热闹。

不待屋里人反应,迅速掩上了房门。

彼时。

白杨儿还在夸夸其谈。

说的是,清波门外有户殷实人家养着个漂亮小娘,他如何设计,如何逼迫,如何诱骗,让其满门上吊,以为人死账消、一了百了,然后请来鬼神摄走女子魂魄,献给法王填充后宫,自个儿则卷走其家产,如此,一举两得。

他说起来志得意满,宾客们听得大声叫好。一时,没人顾得进门的两人。

搀扶黑豨进门的新人楞了稍许,竟利索地抛下同伴,由得那醉鬼面顶墙壁似倒非倒立在门侧光照晦暗处,自个儿学着其他宾客,解了兵刃,脱下斗笠,披着蓑衣,坐上黑豨空下的席位,半卷起脸上的葛布面具,抓起酒肉胡吃海塞。

斗笠、蓑衣、兵器、面具,这套行头可说古怪,可在钱唐,尤其是夜晚的钱唐,却并不稀奇。

本地拜神的多,想做神的也多。

一些个“新神”初出茅庐,没能耐凝聚或威猛或狰狞的法身,就弄些奇异夸张的行头,装模作样,骗人敬畏,以求香火。

这蓑衣人脸上面具——一张破布用劣质颜料勾勒古怪五官——正是些喧腾鬼、回禄鬼的惯爱。

他的兵刃,一口看来很是沉重的长剑,多半是木头做的,表面涂了层漆料而已。

再加之今夜赴宴的人员颇杂,没引来什么瞩目。

只有邻座的汉子。

肤色黝黑,满面风霜。

他本是一股小海盗团伙的头头,近来闻见海上风浪骤大,见势不妙,洗手上岸,又听闻上一个上岸的海上豪杰被鬼神吞吃干净,便立马寻了背后是窟窿城的罗勇来拜码头。

可不受待见,被排在末座。

正闷气,瞧见蓑衣人的吃相——连撕带咬又凶又恶,却极仔细,连骨缝里一丝肉芽都不肯放过。

让他想起出海前在流匪中厮混的时候,在作战的空隙间,坐在尸体上啃干饼子也是这副模样。至于为何不讲究用餐环境,当贼么,不填饱肚子,怎好继续杀人?

总之,他看得亲切,正要搭话,却瞧蓑衣下钻出个圆滚滚的黑猫,探着爪子去捞盘子里的羊肉。

惊道:

“撵个猫咋么还撵进屋里来了?”

蓑衣人撕了块肉给猫儿,埋头苦干并不回话。

“兄弟莫非是近来有名的猫儿神?”

蓑衣人灌了几口酒,撕了只鸡腿,把骨头嚼得“咔嚓”作响。

“某乃海猴子杜三通,阁下尊姓大名?”

蓑衣人操起两支带骨羊排,左右开弓。

“你这厮莫非是个聋的!”

杜三通气急,碍于初来乍到,不敢发作,一杯杯灌进闷酒,暗忖潮义信这帮鼠辈狗眼看人,竟然怠慢豪杰,纵使攀上高枝,也还是些地痞无赖,早晚横死!

那罗勇如此,这蓑衣人如此,还有那黑豨……

念及,抽眼一瞧。

脸上愤懑顿住——黑豨兴许是醉狠了,以面撑墙,身子抖擞不休,不住有液体从裆裤滴落。

杜三通嘿笑一声。

“你这鸟人!”故意拍案大笑,“怎的寻错了茅坑?”

这一闹,把全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罗勇顿觉面上无光,呵斥了几声,那粗汉却抖擞得更厉害,一声也不见回应。

白杨儿知趣,连忙大步过去,喷吐酒气,骂骂咧咧。

“好你个猪猡儿,喝了几两黄汤,便管不住尿泡啦?”

扣住粗汉的肩膀,将他硬扳转身。

“连二爷的话都……”

话声戛然。

转过身来的粗汉青着脸,白着嘴,两眼直直努着,双手死死捂住脖颈,却遮不住底下皮肉外翻的狰狞豁口,血液泊泊自指缝溢出,浸透了衣衫而后淅沥滴落……

角落昏暗,方才远远没看清,眼下抵近才惊觉。

这哪里是漏出来的尿,分明是捂不住的血!

一点儿醉意顿飞云外,白杨儿惊骇缩手,黑豨便没了搀扶,身子或说尸体无力倒在门扉上。

嘎吱~

房门被尸体带开。

门外萧瑟的庭院接驳入门内热闹的酒席,熏熏暖意冲散,席上主客尽皆心头一冷。

不是因着天上冷月、地上霜雾,而是因着——树上悬挂着半截被腰斩的尸骸,光洁的断口散逸黑气,断尸形体渐渐虚幻;端坐在门廊下的无头尸,手上酒碗未洒,身下已然积血成泊……

如此,死去的活人或再死一次的死人的尸骸十数具,散布在庭院各处。

他们都是罗勇特意布下的明哨暗哨,有手段狠辣的好手也有身具神通的鬼神,却一个不拉地被揪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被杀死在了一门之隔的庭院里。

那凶手……

宴席末座的角落。

杜三通停下了酒杯。

蓑衣人啃净了羊肉。

无声中。

两者的目光悄然汇聚在共用矮桌中间,那里放着一把切肉刀。

巴掌长,刀口磨得极利,可以杀人。

短暂的沉寂。

下一秒。

杜三通飞快掷出了手中酒杯,教蓑衣人闪身一躲,滞迟半拍,抢先一步摸着了腻滑的刀柄,却没待他脸上浮出喜色。

哆!

一支茬口尖利的羊骨狠狠狠狠落下,订穿了他的手掌。

剧痛立叫他五官扭曲。

可此际,哪顾喊痛,连忙尖叫道:“且慢。”

慢什么?

没人知道。

概因,蓑衣人手中另一支羊骨已然贯入他的脖颈,未脱口的话语伴着热血从吮空骨髓的骨腔中“咻咻”喷溅。

杜三通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缓缓倒下,另一边的邻座这才惊醒,忙不迭去抓搁在身后的兵刃。

蓑衣人抄起盘子将其砸翻,伸手去拿切肉刀。

还没挨着。

突然缩手,再一撤身。

便有厉风贴着斗笠呼啸而下。

砰!

矮桌应声而断。

却是白杨儿趁机抢过长剑劈头砍来。

矮桌用料厚实,能一剑劈断,那长剑当然也不是众人猜想的假货。

非但不假,甚至分量比看来更加沉重。

白杨儿匆忙只顾抢劈,剑刃落下,却因沉重,难以横剑追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