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暴躁地在包间里走来走去。

“你只想着扳倒洪岱海,但你想过没得,红茅集团垮了有啥子后果?”

后果?

老钱当然清楚。

红茅集团可说是綦水的经济支柱。

这些年綦水各方面的飞速发展,都离不开红茅集团的支持。

民众靠它求食,官员靠它捞取政绩。

但是。

“他那些个东西是骗人的呀!”

“骗人的?”

老友摇头失笑。

“每年近亿的税收是不是骗人的?解决的几千个就业岗位是不是骗人的?几万户药材种植合作户是不是骗人的?”

“如果这些都是骗人的,那好,我再问你。”

“他们出资修建的红茅二桥是不是骗人的?他们投资规划的大学城是不是骗人的?”

“老钱,我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难道还没看清楚?”

“这社会上的真真假假、对对错错,就真的能分得清楚明白么?”

“你以为你在维护公道正义?”

“不!”

“你是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是不顾大局。”

老友最后叹了口气。

“你回去仔细想一想。”

“好自为之。”

…………

又一次不欢而散。

但不同于以前,这次,钱时中心里的某些坚持已然摇摇欲坠。

在回家的路上。

老钱反复思索,他当初跟洪岱海对上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是意气用事?

相较于承受的苦难,面对的困难,未免可笑了些。

是为国?

可老友却明明白白告诉他:那是自作多情,是一厢情愿!

为民?

他抬头四顾。

小区角落里,几个聚在一起瞧瞧冲他指指点点的长舌妇,顷刻如鸟兽四散;往日里,如若撞见,必定热情唤一声“钱部长”的老邻居们,此时却是远远就避开,好似他是条浑身恶臭的赖皮老狗。

直到回了家,钱时中依然是满心疑窦。

家里,不务正业的老二窝在沙发上,只顾玩儿着手机,眼皮也没抬一下。老大倒是注意到了他,但张口就是劝他不要再耗下去。

“一天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最后你能打倒哪个?维护公道?维护正义?你看周围哪个理解你?哪个又承你的情?”

老钱被说得火起。

你是我老子(爸爸),还是我是你老子?

他大声嚷嚷。

“就算没得人理解我,我也要站稳了立直了,给后人做一个榜样!”

这句气话刚说出口,就好似一道明光,照亮迷茫。

对呀!

老钱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是给后人作一个表率!

可老大却冷笑了一声。

“后人?榜样?你先去看下丫丫再说。”

…………

丫丫是老钱的孙女,才上小学三年级。

老钱找到她时,小家伙正委屈着,皱巴巴着一张小脸,看得老头心都化了。

“爷爷,不想读书咯。”

“为啥子啊?”

“同学都欺负我,不跟我玩。”

老钱只当是孩子之间的小矛盾,笑了笑。

“他们为啥子不跟你玩啊?”

“琪琪说,你要搞垮公司,他爸爸要失业了,我们家要害得他们家没得饭吃咯。”

“二娃说,公司垮了,大学城也开不下去了,他姐姐也毕不了业,我们家害得他姐姐没得书读咯。”

“老师说,公司垮了,游乐园也要垮了,我们家害得小朋友不能去游乐园了。”

……

丫丫掰着手指,一桩接一桩说下去,老钱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凝滞。

最终。

小孙女用大眼睛看着他,长睫毛扑闪扑闪的。

天真无邪的童声好似一剂毒药注入他的心里。

“爷爷,你是坏人吗?”

…………

钱时中感觉到,自己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魂灵轻轻飘地往下沉。

恍恍惚惚里。

他听到有人在摁门铃。

听到有人在开门。

听到老大热情说道:

“杨总?欢迎欢迎!”

……

“那这样一来,我们两边儿就谈妥了。”

杨三立笑吟吟站起来,矜持地伸出手。

“钱部长,一言为定哟。”

老钱埋着头没有回答,他塌在了沙发上,像是被抽走了脊梁。

旁边老大见了,赶紧探过身,握住杨三立的手,使劲晃了晃。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老二更是一声欢呼。

“谈好了?那我可以加群了么?”

他抱怨道。

“最近我身边好多朋友都加了群,就是因为老爸,他们不让我加,我都落伍咯。”

“啥子群?”

老钱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

杨三立笑道:

“那只是我们洪总为了红茅市的社区和谐,组织大家建的一些治安互助群。主要是为了监控一些不和谐的份子。”

说完,他将手机递了过来。

老钱接过来一看,却是个满员的微信群,叫“红茅和谐互助第13群”。

他随手一划,便是呼吸一滞,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自己慌张逃出刘卫东家。

他看到自己和老友在茶馆会面。

他看到自己失魂落魄地走进小区。

他看到袁啸川,看到曹小芳,看到刘卫东……他看到了他们在外面的一举一动,点点滴滴。

杨三立的声音在耳边解释:

“都是挑一些信得过的人加进群,平时撞见一些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就拍下来放进群里。我们公司也经常发点红包,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要是拍到重要的,还有单独的奖励……”

钱时中只觉得脑子在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已然听不清了。

他看着杨三立脸上似有似无的古怪笑容,忽的想起庆祝会时,杨三立说过的那句话。

“你们以为你们只是在挑战洪总,挑战红茅集团?不,你们挑战的是整个红茅市。”

他觉得自己魂灵里,有什么东西破灭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某些他最后的坚持。

他忽的感到一阵轻松,甚至于畅快。

他挺直了身子,看着杨三立。

“我要起复。”

杨三立懵了一下。

好在他算是个白纸扇,肚子里有些墨水,意识到钱时中是说,他想要重新当官。

“没问题。”

他点了点头。

可是。

“原职。”

这下,杨三立脸上的笑淡了下去。

“老钱,做人不能这么贪心。吃得太多,最后还不是要吐出来。”

老钱没有反驳,他只是说道。

“17号。”

他又加了句。

“监控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