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和尚”面生,但后头跟着的汉子们,大伙儿却眼熟得紧,不就是阮家那些个倒霉蛋儿么。

再看他们手里棍头,哪里是裹的黄布,分明是符纸!

瞧架势,是要和霸占宅子的鬼神们火并一场?

嚯!这可就不合规矩了。

人们顿时哗啦啦散开,又乌泱泱围拢,熟练地保持住一个恰当的适合吃瓜的距离。

李长安也没赶人的意思,由看客们随意围观,自个儿到了大门前,把耳朵贴上去,摆出颇不雅观的偷听模样。

道士如今鼻子虽不灵了,但换来耳聪目明。

隔着大门,清楚地听得,本该因“闹鬼”而死寂的阮家大院里,竟传出乱糟糟的欢笑声、叫嚷声、划拳声……果然一群酒鬼!

道士回头嘱咐阮家众人。

“待会儿随我进门,别管他三七二十一,听着哪里有蛙叫,就拿棍子往哪里打!”

“都明白了么?”

众人纷纷应声,李长安便不再耽搁,一脚踹开大门,领着一帮汉子凶神恶煞杀进院子。

……

阮十七混在人群里。

此刻的心情犹如脚下的步子,凌乱又复杂……最里头是团烧得炽红的火,火外面裹着层薄薄的希冀,希冀外头覆着厚厚的慌张……那可是鬼神啊!凡人如何能冒犯呢?

可他只是个不受待见的庶生子,哪里又能违背家族的意思?

他只能抱着忐忑,随着那法师,一头撞进院子。

而进去第一眼,就让他心里一个咯噔。

但见庭院中央摆着一大桌子酒菜,桌边又围着一圈灰黑色的、形状隐约似人的影子。

那些影子似乎被闯进的汉子吓了一跳,短暂的沉默后,突兀化作一团团灰气四下乱蹿。

汉子们顿时被灰气冲得四下散开。

阮十七自不例外,他战战兢兢躲在角落的屋檐下,慌张回望,那些灰色已然没入庭院各处不见。

霎时间,庭院似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寂,只有那桌狼藉的酒菜述说着短暂的喧闹。

然而。

这冷寂也是短暂的。

很快,院子里突然刮起阵阵怪风,枯枝败叶灰烬尘土尽数随风盘旋而起,遮天蔽日,顿时教院子里晦暗如同黄昏。

古树抖动枝条张牙舞爪,奇石晃动身躯发出怪笑,门窗不住来回拍打,瓦片在屋顶“簌簌”作响——一片恐怖异相里。

“大胆凡人!”

阮十七惊恐地听见,宅神的厉呵在风中回荡。

“胆敢破坏祭礼,欺辱鬼神,定要尔等……呱。”

欸?

阮十七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呱呱呱呱……此起彼伏的蛙叫便在院子各处响起。

正懵逼时。

“还不动手!”

他顿时打了个激灵,脑中浮现出李长安在门外的嘱咐——听着蛙叫就打!

而恰好,自个儿斜上方的屋檐处正好响着蛙鸣。

下意识的,他便将长棍捅了上去。

“哎哟!”

一声痛呼。

顿有一道形状似人的灰影掉下来,摔在脚边。

阮十七还在恍惚没回神,那灰影已然破口大骂起来。

“嘶~痛煞我也!阮十七你这狗才!婊子生的野种!爷爷要把……”

话没骂完。

阮十七已经通红着双眼,奋力砸下棍头。

……

有了榜样,接下来的发展便水到渠成。

当人们发现神秘的鬼神显出了形状,发现他们也会喊痛也会受伤,往日里被折腾的记忆一一浮出脑海,自然“怒自心底起,恶向胆边生”。

李长安很快发现,已经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他乐见其成,在酒席挑了些没被“宅神”们霍霍吃食,也不嫌沾了尘土,甩开腮帮子祭起五脏庙。

从昨到今,他就吸了一碗冷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左手抓着桂花酿姜丝蒸鲳鱼,右手拿着松果熏蜜汁烤猪肘,可惜酒坛子都打翻了,有肉无酒,但好在眼前有场滑稽戏足以佐餐。

阮家人三两成队,提着木棍仿佛长枪,举止进退间,竟莫名有点军伍意味儿。不管是府邸哪个犄角旮旯,但凡有蛙叫,就是几根长棍齐齐捅去,便有“宅神”现出原形,然后乱棍伺候。

房檐、屋角、树梢、床底……任“宅神”们如何隐藏、逃窜,都同老鼠一样被揪出来,被揍得满地“呱呱”乱叫。

便是藏进茅厕的,也被长棍挑出来,一通棍棒后,叉进粪坑。

但也不是没有暂且逃过一劫的。

有个机灵鬼就躲进了阮家先祖的画像上,下面人不敢动手,还是阮延庭听说了,亲自过来,咬牙切齿告了声罪过,兴致勃勃抡起了长棍。

“啪”一下,将画中鬼捅了出来。

这厮还有一点勇力,抄起把椅子抡得飞快,楞叫周围的五六条汉子近不了身,但场中阮家人岂止五六个,呼哨一声就围上来十几条长棍。

这“宅神”眨眼就被打翻在地,再没了爬起来的机会。

他只能蜷起身子、护住头脸,满地打滚,一边被揍得呱呱叫唤,一边破口大骂:

“贼和尚!死秃驴!爷爷与你文殊寺无冤无仇,怎敢下此阴手!”

他叫唤了半天,李长安啃完了猪肘,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鬼是在骂自己。

也不生气。

“小鬼有眼无珠,我这手段哪里像和尚?”

这鬼听了,居然愣住了,甚至忘了拿胳膊挡脸,当即被一棍子结结实实抽在脸上。

嗷呜嚎了一嗓子,转头冲着阮家人撒起泼来。

“好哇!原来是个野道士!阮延庭,你个狗杀才!胆敢使唤外来人坏我余杭的规矩,好大的狗胆!”

咦?

李长安眉头一跳,琢磨着这话里怎么藏着古怪。

更怪的是,那阮延庭还真就放下了手里长棍,慌慌张张到李长安跟前,期期艾艾开口:

“法师竟不是文殊寺的大师么?”

李长安奇怪:“道士也可称法师啊。”

简单一句教阮延庭额头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低头嘟囔了一阵,又怀着忐忑抬头:

“敢问道长在余杭哪家宫观修行?”

没等道士回答,他便急不可耐地连珠般吐出一串名字。

“三官庙?天姥宫?众妙观……”

不像在问李长安师门所在,反倒是更像要求道士当场选一个似的。

道士愈加觉得蹊跷了,开门见山:“贫道并非本地修行人士,昨日刚到余杭……”

没说完。

“哎呀!”

阮延庭猛一跺脚。

“祸事了,祸事啦!”

哭丧起脸。

“你这道人,怎么害人啦,你……”手指着道士,哆嗦好一阵,没说出个所以然,又一拍大腿,奔回去大喊。

“停手!停手!都停手!!”

其实不必他废这嗓子,早在那小鬼撒泼时,阮家人们手里的动作就渐渐迟疑,而当李长安点头承认,一个个突然就没了方才的勇气,甚至惶恐得丢下了棍子。

于是“宅神”们顿时得了解放,趁机遁去身形化为灰气,再度凭依入宅院。

随即狂风骤起,紧锁院门。

伴随着“龟儿子”、“娘希匹”、“烂杂种”种种咒骂,掀起泥石、粪水、砖瓦雨点一样向阮家人打过来!

李长安见势不妙,抢救下一盘烧鸡,利索地躲进桌底,旁边有个灵醒的有样学样,道士侧眼一瞧,是阮十七。

这小子支着脑袋,瞅着外头自家人被砸得鸡飞狗跳,尤其是阮延庭被粪便糊了一脸,竟嘿嘿直笑,乐得同先前拿木棍抽鬼一样。

李长安便把烧鸡带屁股那一半儿撕给他,两人一同看起热闹。

…………

可惜好戏不长。

门外头突然传来欢呼。

“来了,来了,文殊寺的大师来了!”

这句话仿佛牵动了某种机关。

“宅鬼”们竟一下偃旗息鼓,院子里不复“枪林弹雨”,只有怪风依旧呼啸不休,仿佛用这种方式告诉人们,鬼神怒火并非平息。

阮家人们战战兢兢聚拢。

桌底,阮十七向道士无声作了几个揖,道士了然点头,他便抓了些泥土抹在身上,钻出去悄悄混入了人群。

而这当头,欢呼声中的“大师”也终于登台亮相。

是个“货真价实”的和尚。

穿着袈裟,烫着戒疤,脑门锃亮像是打了腊,仔细看,脸面雪白敷了粉,眉毛修得又细又长,尤其说是和尚……李长安决定暂不评价,自个儿初来乍到,说不定当地的和尚就这风格呢?

继续旁观。

那和尚在众人簇拥中款步而来,步子不疾不徐,神情波澜不兴,见到了场中狼藉,尤其是满身秽臭的阮延庭,才微微蹙眉,从怀里取出一个约么是香囊的物件,缠在手腕上,轻轻掩鼻。

然后一声佛唱。

“障孽!文殊寺性真在此,还敢作祟?!”

仅仅一声呵斥,满院怪风竟然真就停息。

阮家人们自然喜不自禁,阮延庭更是千恩万谢,顺便大倒苦水。

性真和尚却抬手叫他打住,默默挪开几步。

“阮施主稍待,‘宅神’仍盘踞未散,且看贫僧施展手段!”

说罢,他低声诵咏起经文,吐字很快,难以听清,只能听出几个“佛”、“菩萨”的字眼颠来倒去。

再后来,快到连“佛”也听不清时,他便郑重其事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黄符?

要是李长安没有看错,那应该是一张宁神符。

通常是道门师长为道童讲道开蒙时,帮助道童摒除杂思、收束心猿所用。当然,这是正经的用法,也有不正经的,譬如某些乡野术士,在售卖符水或是表演幻术时,常拿此符开场。

流传深广,便宜实用,但……这玩意儿能治鬼?

正疑惑间,和尚已经点燃了黄符,顿有一阵清灵之气拂面而过,道士心中杂念立消。

没错了!

货真价实的宁神符。

且手艺不俗。

可……

“大师妙法!我等拜服,不敢再犯。”

李长安诧异回头。

“宅神”们竟然个个现出身形,俯首叩拜,然后又复化作灰气,汇成一股烟柱,冲出庭院不见。

李长安目瞪狗呆。

“阿弥陀佛。”

性真和尚云淡风轻。

“鬼神愤懑已消,施主可以安心了。”

…………

临着街面的阮府大门外。

性真和尚被阮家人逮着千恩万谢。

接着冷巷的偏院小门处。

玄霄道士被乱棍叉出了门槛。

他倒也没生气,反而觉得这事滑稽又古怪。你说是骗子骗傻子吧,偏偏那傻子看起来却是故意受骗。

李长安懒得深究,只可惜忙活了半天,一个铜板的辛苦费都没有。

正寻思着接下里该怎么搞钱。

巷子前方突兀一阵凌乱脚步,一帮子大汉神色不善迎面而来。

道士转头就走。

可一回头,同样堵着几条壮汉。

他们把李长安堵在了巷子中央,一个个膘肥体壮、气势汹汹,可惜肚皮里响着此起彼伏的蛙唱,实在教人敬畏不起来。

李长安明知故问。

“诸位施主有何贵干?”

汉子里走出个领头的。

晃荡着两条花臂膀到了道士跟前。

两只吊梢眼对着道士上下打量一阵。

忽然冷哼。

“道士其实是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