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置可否。

王秋云出了病房,去办公室找医生。

医生没找到,却发现送诚诚来医院的警察还在。

王秋云立刻自我介绍,然后问:“请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儿子会受伤?”

警察一脸严肃地告诉她:“你儿子是跟人打架受的伤。我接到报告,赶到现场时,跟他打架的人都已经跑了。不过,听旁边目击证人说,是你儿子找别人打架。别人不理他,他却不肯罢休,三番五次地挑衅,还先动了手......”

王秋云完全不能相信,连声说:“这怎么可能?”诚诚怎么可能主动找人打架?

警察说:“我先也不相信。你儿子是个残疾人,腿脚不方便,对方又是三个比他更加高大强壮的男青年,他却非要跟人家打架,真是奇怪得很。可是,好几个目击证人都说,是你儿子寻衅闹事,而且,劝都劝不住......”

王秋云已经痛哭失声。

警察和旁边路过的一位护士不明所以,只有不停地劝她。

过了半天,王秋云才能止住哭。可是,止不住心痛。

警察虽然十分同情,还是公事公办,说:“请你提醒你儿子,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是残疾人,也要遵纪守法。否则,下一次后果可能更严重。”

王秋云的眼泪又立刻夺眶而出。

警察本来还想说什么,看她的样子,摇摇头走了。

因为担心诚诚,王秋云擦干眼泪,回到病房。

诚诚躺在那里,一脸的平静,就好像受伤骨折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看到王秋云脸上哭过的痕迹,诚诚反倒安慰她:“妈妈,我没什么,现在感觉好多了。”

王秋云不知道,他的“感觉好多了”,是指此刻在止疼药物的帮助下,感觉比刚受伤时好多了,还是自昨天傍晚起,心上的痛无法忍受,今天得以用身上的痛代替,所以感觉好多了?

王秋云心痛得要命,却又不能说他什么,只有再次退出病房。

一站到走廊上,又立刻泪如雨下。这孩子,怎么会这么傻啊?

很快,诚诚回家养伤。

一到家,他让妈妈把他房里的窗帘都拉上,说是光线太强,受不了。

于是,他的房里没有一丝光线,他就那么躺在黑暗里。

问他要不要看电视,或者听音乐,他都不要。

一日三餐,他吃几口饭,或几根面条就说自己饱了。

除此以外,他沉默无言,完全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的头发散乱,胡子拉碴,看起来憔悴得不像话。

王秋云提出帮他剃须和理发,他摇头拒绝。每天躺在那里,一点生气也没有。不要说快乐,好像所有的感觉都已经离开他。

王秋云知道,凡是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堕入情网,时常是一往情深,一发而不可收拾。诚诚便是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她一直担心他将来的感情归宿。

可是,诚诚现在才十七岁啊!她真的不能理解,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怎么可以爱得这么深?更不能理解,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她觉得老天爷真不公平,为什么让诚诚受各种各样的折磨。

从小双腿残疾,疼痛和不便一直折磨着他的身体,同时,嘲笑和欺辱一直折磨着他的精神。

好在他性格坚强,忍受了身体上和精神上的无尽折磨,克服了无数困难,才走到今天。却不料,又在感情上遭受折磨。

现在,他的手脚严重受伤不说,最让王秋云担心的,是他的精神严重抑郁。他每天神情忧郁恍惚,好像遗失了灵魂,只剩下破碎的躯壳在这里。王秋云从未见过这世上有一个人比他更颓废、更痛苦、更无助。

一个坚强冷静的人突然消沉沦落,本就令人同情,因为改变得越突然,别人的感受也就越激烈。

对王秋云来说,诚诚是她唯一的儿子,他的这一变化更让她猝不及防,痛不可挡。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帮他。她爱诚诚,但诚诚不爱自己,只爱颖子,她又能怎么办?

经过这次以后,他能自己清醒过来,停止对颖子的爱吗?

但愿如此。

也必须如此。

不久,诚诚可以坐轮椅,有了一点行动的自由。他坚持让父母回单位去上班,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

第一天,王秋云不放心,中间溜回去查看。在大门外便听到里面嘶哑的嚎叫,仿佛受伤的动物发出痛苦的呻·吟。

王秋云站在门外,泪如雨下,急忙转身,回去上班。

那以后,她再也不敢中间溜回去。诚诚那撕心裂肺的嚎叫让她心碎,她怕自己再听一次,便会神经崩溃。

可是,夜深人静之时,她还是能听见诚诚的哭声。

其实,也不是哭,就是小声的抽搐。

每一声抽搐,都抽动王秋云的心。她知道,这次,诚诚是真正的伤透了心。

恋爱本就是让人痛苦的一件事。别人的爱情,多少有些希望,尚且痛苦。而诚诚喜欢上颖子,这根本是毫无希望的一件事情。就算他各方面优秀,但他毕竟是个残疾人。而颖子如此优秀,可以得到任何她想要的男生。她怎么会和诚诚在一起?这道理诚诚不明白,王秋云怎会不明白?

所以,诚诚恋爱,会比常人更加痛苦不堪。只是,再怎么痛苦,也不能做这等傻事啊!王秋云不知道诚诚此刻在想什么,她只希望,他正在清醒。

平时诚诚上下轮椅,都是张启荣帮忙。那天,张启荣不在家,王秋云帮他。将右胳膊从他腋下穿过,绕到背后,低头弯腰,准备扶他起身。

妈妈的头低在胸前,诚诚一瞥之下,看见妈妈脑后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心中一惊,叫声:“妈妈。”

王秋云立刻抬起头,紧张地问:“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

近距离看妈妈的脸,诚诚更加心惊。因为妈妈的脸上,竟然有许多的皱纹。可是,她才四十多岁啊!怎么才两个星期,就添了这么多的皱纹和白发,仿佛老了十岁?

这当然都是因为自己。诚诚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妈妈。

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们的身体、头发和皮肤,是父母给我们的,我们应该珍惜、爱护,这是行孝尽孝的开始。

而他,因为伤心、无奈、愤怒和绝望,故意糟蹋自己的身体,实在是不孝。特别他受伤以后,妈妈日夜守护,哭红了眼睛,却没有说他一句。

诚诚心疼难忍,看着妈妈,轻轻地说:“妈妈,我想通了。”

王秋云立刻明白诚诚说的是什么。她喜极而泣:“那就好。”

诚诚更加愧疚得无地自容。事实上,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停止喜欢颖子,因为他已经将她的生命织进他的灵魂,她活在他灵魂里的某个地方。但他已经做了决定,他不要再让妈妈担心。另外,颖子已经发现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再需要他。他不怪她,也绝不会成为她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