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故人重相见,这是我这个梦的主要内容。这几天在看书和打坐中度过,而书上所说玄乎,打坐容易晕乎。

这个梦如同一个强心针,导致我的情绪,说不清是激动来是哀伤。

我梦见了二娃。

虽然高手的演讲确实很好,也让我看到另一种层次思维的乐趣。但是,这种喜悦和兴奋并未有维持多长时间,充分估计,大约三个小时。

因为三个小时内,还有些听课的听众,在酒店大堂内看到,还有服务员为此而忙碌。当人散尽,为此而准备的标语地毯和鲜花撤掉后,我内心觉得,那个讲座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发现自己并不因为任何一件事,可以将激动停留时,反而看出虚幻和消失的特点,我觉得,我是不是有点超然。

超然这个词听起来高大上,但实际跟麻木差不了多少。我不太关心这个社会的变化,更谈不上房价之类的东西,财富,而今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当理解和解决不了的问题摆在面前时,本能的反应是回避。但在这个没有任何交往和熟人的异乡,作为一个漂泊的宾客,我还不够躲?还往哪儿藏?

我近期打坐,刚开始是清醒的,但是当进入到呼吸微弱,双腿安定时,就渐渐进入了昏沉的状态。我对此有过实践和经验,知道,初学者,散乱和昏沉都是大敌。

我的昏沉,不是觉没睡够的原因。我的休息时间是充沛的,而且每次都是自然醒。我的昏沉,主要原因是,没有兴趣。对任何外界事物,包括对自己的内心,都没有探究的兴趣。

我觉得,此时要是有人给我说:庄娃,你得了重病,过几天就会死了。我听到后,也不会太悲伤,因为在昏沉时,跟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与死亡,有多大区别呢?

庄子曰:方死方生,方生方死。

在那次昏沉后,头忽然抬起来,如同小时候上课打盹时,突然的仰头,我从昏沉中稍微清醒一下,觉得,与其这样不明不白地骗自己打坐,不如干脆迷迷糊糊睡它一觉,反正,也影响不了什么。

能睡多久就睡多久,毕竟,总有醒来的时候。即使不醒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躺下后,那弹簧床垫巨大的包裹性,让我有了些许安全感。蓬松的枕头紧贴耳边,可靠而温暖。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在被子边缘沙沙作响,平静而节奏稳定,我进入某种漂浮的假象。

这次倒没什么隧道,黑暗还是明亮的方框,已经好多天没出现了。

仿佛是在达县,对,那塔陀有印象。背后估计是凤凰山了,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河水碧绿,太阳斜射在马路上,有点晃眼。

我穿着一身运动服,开着一辆长安车,对,是长安铃羊,大概四万多块钱,从南外往火车站赶。

而车上是我的父亲,在副驾,好象是春天,周边还看得到桃花,李花,红白相间,从汽车玻璃外,一闪一闪的。爸咳嗽了两声,让我有点烦。

“叫你莫来,你要来,妈自己回来了,你在家等就是了,非要到火车站接,你接什么接,腿又不方便,连个行李都拿不了。”

“我才不是来接你妈呢,她行李你提就行了,用得着我?我是来看二娃的,人家有使出(四川土话,有本事的意思),把你妈找到了,还亲自送回来,这大的恩情,我不当面感谢一下?”

“你的意思,我就没得使出噻?我还不是把家安在达县了,还有自己的店子,这大的房子,天天给你好酒好肉,你怕是不知足?”

“好是好,总算到城市生活了,但是,你现在也没成个家,要是成了家,恐怕儿媳妇要嫌弃我们农村人,住在一起,恐怕不可能了。”

“我说你不知足吧,你还不信。我要找女朋友,你也没得钱出,对不对?我再奋斗一年,自己再买一个房子,不跟你们住一起。你欺负我妈,欺负我,可以,你还想欺负儿媳妇,一个外人,咋的?想当地主啊?”

“我本来就是地主啊,农村的土地还在我名下,只是回不去了,院子都空了。二娃全家都搬到成都了,回去说话的人都没得。”

“对嘛,你这样想就对了。人家二娃在成都工作,都成家了,还花这么多时间,为我们做事,还是从小到大的兄弟,人家有情义,你不要一见面,就摆老资格。”

“不摆老资格,摆不起来了。就你那个修车的店子,任何人我都不敢说一句,人家有技术有本事,我们是赚人家钱呢。”

“这就对了,你整天只管喝酒吃肉就行了。再给你说,妈回来了,你莫吼,晓得不?我妈过去走,是因为太穷了。今天日子好过一些,你莫又烧包,那是我妈,你要吼她,我就要吼你,晓得不?”

“晓得晓得,你都说了好几遍了。”他的语气反而显得兴奋,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反而还偷笑了几声。

其实我也在偷笑,后视镜里,我的笑容明显,简直掩藏不了。我们以互相责怪的语气,来掩盖即将到来的幸福,这幸福太大,以致于要用痛苦来平衡。如同一个中了大奖的人,必须将自己的手掐出血印来,以确认这个事实的真实性。

到了火车站,停下车就准备往出站口跑,结果,被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拦住。“停进去,你瞎了吗?”

我迅速笑了笑表达歉意,又钻进车里,将车停进了车位。刚开始因为激动,把车停在了车道上了。

出来时,我迅速跑向那个保安,那个保安在假装镇定中仿佛有点害怕,身体向后撤了一步。

我递给他一包娇子烟:“师傅,辛苦了,抽包烟。”

他怀疑地看着我,不敢接,我就迅速把烟塞进了他的裤兜,他连忙说:“刚才莫见怪啊,谢谢谢谢,过会出来时,找我,不收你钱。”

我一边点头,一边回首,找我爸去了。这个人,我与保安纠缠时,他自顾自地走向了接客人的出站口,完全不管我了。他个子矮,我找了好一会,在人群中,才发现,他已经钻到最里面的靠近铁栏杆的位置了。

而外面,有许多人是拉生意的黑车司机,举着纸牌子,写着所谓的目的地,其中有许多是假的。如果你是个外地人,假如要到渠县去,说好二百元,他把你拉到长途汽车站一丢,就赶你下来,或者,他非要拼齐四个人,每人收两百。如果没并齐,你没耐心等,你自己就放弃了。

总之,要对付他们的办法,只有两点,一是千万不要先给钱。但这一点,很难做到,因为不给钱,他不让你上车。二是你身体强壮,特别能打,他不敢动粗。毕竟光天化日之下,有警察。

当然,最聪明的办法,是不坐他们的车,不理会他们。正规客运站离这里,也只有两百米。

车还没到站,但也快了,那些黑车司机对到站火车的估计,比铁路部门还要准确。他们在这里排队迎接,估计也快了。

我个子比较高,倒并不急着挤到我爸身边,我只是站在另一侧,好观察,只是离出口有点远。

我侧面观察到,我爸双手搭在铁栏杆上,头向前伸,仿佛要拉近他的视野,好看清楚我妈,现在长什么样。

我毕业后,曾经在重庆打过一两年的工,在一个4S店做销售。顺便也理清楚了卖车修车的一些门道。二娃毕业后,在成都一个大的设计院当设计师,当然工资也比较高。

后来我回达县开汽车修理店,最开始资金不够,还是他借给我一部分钱的。我找妈,通过了多种渠道,才知道,她已经跟那个男人分了,毕竟那个男人的儿女不喜欢她。

她又不好意思回来,就到处找工,后来流落到成都一家餐馆,跟人在厨房工作。她工作流动性大,二娃找了好久没找到她。大约是关掉前就开始找,主要是因为,那段时间,她手机因为欠费停机。

二娃果然有本事,他有朋友在公安,七拐八绕的,终于找到了。在二娃的劝说下,在我打电话的亲情感动下,她终于明白,我和我爸其实一直在等她回来。

今天,她就要回来了,怎么能不激动呢?我想了想,从我十来岁她离开,到今天,我二十六了,她回来,整整十六年,她恐怕也老了吧。

终于看见二娃了,但他身边和身后,有两三个妇女,都低头看路,我没认出我妈。

但是,在我跟二娃招手时,二娃好像喊了一声,他身边一个妇女抬起头向我看来时,我一瞬间就确认了:这不是我妈么!!!

我喊不出口,五味杂陈,虽然我嘴张开了,我也没听到自己喊出什么来,反正周边人的声音挺大。

“宣汉宣汉,小轿车,一百五。”

“万源万源,马上走马上走,老乡,到万源嘛。”

我飞速向最接近他们的站口跑去,而二娃却行动不那么急迫,他扶着我妈的一只手,我妈两眼流泪,用衣袖,自己在擦。

而我爸,终于也挤出来了,站在我身后,仿佛在躲避什么。

他们终于来到我身边了,二娃把一个包伸出来,向我的身后,我爸接了。二娃给我一个眼神,再将我妈的一只胳膊递过来。

我一把抢过那只胳膊,对低头不敢看我的妈,轻声说了句:“妈,我们回屋。”

我妈突然向下坠,力量清晰,我赶紧把她往上拉,她软软的,我不得不双手把她抱住。终于,巨大的哽咽化出了哭声:“哎呀,庄娃子哎,妈想得青痛啊。”

我不能走了,我也想得青痛啊。我说不出来,一边拍她的背,知道她是憋得太久了,没哭出来,胸口痛。我虽然也有流泪,但必须作出力量支撑,以增强她的信心。

“妈,回家,庄娃子有一个新家,就等你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