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李家,大雾。

李晋打开大门,看着门口林子难得一见的鬼天气,伸了个懒腰。不远处,一个火红色的身影正在缓步走来。

李晋并不在意,反倒是打了一盆水,朝着迎客的门槛泼洗。待到外面那人走至近前,李晋才抬头招呼:“回来啦。进来歇歇吧。”

来者,乃是一身疲惫的红孩儿。前些日子,李棠亲自下令,要他前去接引牛魔王;红孩儿倒是听话,足足在边界守了三天三夜,但却没有等到自己的目标出现。没想到第一个任务,自己便是铩羽而归,真心是触了霉头。

“路上遇到了几个人。”红孩儿抬脚,刻意跨过了湿漉漉的门槛:“他们看我穿着李家制服,不由分说便杀了上来。”

“常有的事儿。”李晋倒是平常心:“咱执金吾嘛,有几个仇家,难免。”

“一共十六人,身手都不错。”红孩儿掸了掸身上的灰末,摊开双手掌心,事无巨细地向李晋汇报:“杀了三个,烧了九个,打残了三个。领头的我放跑了,如果需要追寻幕后主使的话,我这便去追。”

李晋抬眼望了望;红孩儿左手手中,捧着一把灰末,看来应该是烧死的那些人的残骸;而另一只手里,则是握着一股微弱的火苗。这火苗像是一个小人儿般有手有脚,看动作正在狼狈奔走,似是伤得不轻。

“不用追不用追。”李晋急忙摆手,然后搂住红孩儿的肩膀,附耳说道:“我跟你说,这李家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多。你身为执金吾,想出门追凶吧,先要请示老爷子,他又得向家主请示。家主点头了,你又要去禀报二当家立个字据啥的,说好归期。再然后呢,你又得去找李征……总之,简直是麻烦透顶。”

红孩儿看了看手中火苗:“那,便做了数?”

“做了数呗。”李晋耸耸肩,倒是轻松:“敢干这种事的家伙,无外乎就是二十八宿、狮驼国或者天蓬,寻来寻去也是这个结果。迟早都要干掉的,何必弄那么明白。”

说着,李晋又看了看外面的大雾,嘟囔一句“为何还没散掉”。

红孩儿点点头,瞬间握住了右手。二三十里外的地方,腾然迸出一道赤红色火柱,包裹着一个逐渐变成粉末的身影,如同蛟龙破天一般窜向了天空。

即便在大雾之中,这道赤红色光芒也叫人瞅得清楚,仿佛白昼的烟花。办完事,红孩儿拍拍自己两只手掌,多谢了李晋指点后,朝着自己的寝室走去。

倒是李晋愁眉苦脸:只是叫你算数,你这么招摇,一会儿吵醒了小姐有你好看!

不过……李棠看到这烟花,说不定会满心喜欢。然而此刻辰时刚到,并无多少人注意到远处的这股惊艳。

看到这道烟花的仅有寥寥数人,其中便有那早早起身站在登天塔窗口朝外眺望的白象。而他身后,餐桌边上正坐着大快朵颐的青毛狮。

“南边,咱安排的伏兵全被灭了。”烟花散尽,白象两个手指并在一起,掐指一算之际却在手中迸了一股子不灭的火苗。他并不慌乱,只是打开随身的酒壶,将火苗装了进去。

青毛狮头也不抬:“灭了便灭了,多大点事。老三呢?”

“昨晚说是去探望朋友,彻夜未归。”白象说道。

“大事临头,却还使小性子。”青毛狮脸色不悦,一口咬断了手中的烧骨,嚼在口中咔咔作响:“什么探望朋友,还不是去跟小白龙那厮混喝酒。”

“听说不是那小白龙。”白象打开纸扇,似是百无聊赖:“是一个半年前在京城新认识的,昨日被袁天罡打伤了。”

青毛狮坐直身子,嚼了几口嘴里的酒肉,忽然间单手将面前的铸在地上的大理石餐桌连根拔起,随手朝着窗外扔去。

白象看着这一幕,虽然见怪不怪,却也还是皱眉:桌上是两人份的早点,自己可是丁点未动呢。

“你是他二哥,素来就知道溺爱他,也不说管管!一国正事不理,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同不三不四的家伙鬼混!”青毛狮暴跳如雷,张牙舞爪地大吼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他娘的,老三呢!?我剥了他的皮!!!”

白象皱眉,刚要开口,却见得一只锋利的爪子朝着自己面门扑来。这一击决然大意不得,白象飞快张开自己的鼻子,左突右绕,灵巧避开锋利的五爪后,从侧面层层卷住了青毛狮的胳膊。拦下这一掌后,白象即刻熟练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果不其然,那青毛狮已经理智全无,看到自己无法再朝前近身半步,朝着白象张嘴便是一声贯彻长空的炸雷咆哮——

不仅房间内四方的窗户棱尽数稀碎,就连整个登天塔也跟着微微摇晃。

“大哥,你犯病了。”白象看着青毛狮猩红的双眼,松开自己捂着耳朵的双手,摸向了腰间的葫芦:“莫急……”

此时,房外传来了敲门声。

一队执金吾全副武装,分两列埋伏在房间门口。而上前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吵醒的大器。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白象独自走了出来,将身后的房门虚掩。

“咋回事啊,叫得跟挨千刀似的这么响。”大器抬手,擦了擦自己左耳流出的血迹——他昨夜便是窝睡在这一层的门口处,刚才近在眼前的炸雷,几乎震聋了伏着地板的那只耳朵。

“许久不出门,水土不服,八成是老毛病犯了。”白象打开手中的白纸扇,说得自然:“惊了各位,实在抱歉。眼下我已让大哥服了药,一会儿便好。”

说着,他眼神左右一瞥,扫过一众执金吾。

“啊?你说什么?”大器歪着脑袋用另一边耳朵凑了过去,几乎顶在白象面前,嘴中同时大声喊道。并非大器有意挑衅,而是他真的没有听到。

“贵客若不介意,”一个女声开了腔,随即执金吾中有一人上前拦住失礼的大器,手中捏着的乃是跟李棠那支相似的桃木嫩枝,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在下倒是会一些偏方医术。”

“六萬,你倒是先治治我的耳朵才是!”大器同这手握桃枝的姑娘大声说道,同时挤在了中间,将其与白象隔开些许:“我咋觉得我这边耳朵听不到了呢!?”

哦,原来这是那李家负责接应的六萬……白象倒是听过对方名字,人却是第一次见到。并非六萬在外多有名气,只是女的能入执金吾,确实少见。

先礼后兵,虽说众执金吾已经给足了白象面子,却依旧没有丝毫打算散去的意思。

“倒是不必麻烦……”白象明白,对方信不过自己的一番说辞;他也不多做辩解,只是推开了身后虚掩的门。

那握着桃枝的六萬顺势上了半步,准备一探究竟——

房间正中摆着白象的酒壶,塞口处不断钻出形态各异的妖兵妖将,使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拼了性命厮杀着。

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

只见那青毛狮全无霸主风范,反倒是像一只野兽一般扑来扑去,不断斩杀着面前的妖兵妖将。

双方实力悬殊,斗下去的结果,一眼可见。

一个缩在后面的妖将,手握一把雕花巨斧,忽然看到旁边的门开了,便一跃而上,朝着门口便是一劈。握着桃枝的六萬略微慌乱,急忙抬起手中桃枝一挡,桃枝却被那斧头劈成了两截。眼瞅着斧头就要劈到脑袋上,一只只有三根手指的手从六萬背后伸出,一把抓住了砸下来的斧刃。

“疼疼疼疼疼!”出手之人,正是大器。只是这一招空手入白刃实在鲁莽,霎时间大器的手心已经皮开肉绽,脸上更是疼得扭了筋。六萬正在担心,却听得那大器附耳轻声说道:“我替你挨了一刀,之前打叶子牌欠你的银子咱今天两清了啊。”

六萬素来脾气最好,多年前赢了大器不少银子也从未讨要。没想到,大器倒是一直记在心里。但是,眼前这妖将实力绝对不俗,这大器又惨叫连连——万一因为这点银子而叫自家手足搭上一只手的话,六萬心中怎可能过意得去。

“让开!”里面那妖将急切切怪叫,脸上更是狰狞,全然看不出五官。他双手同时握住斧柄,想要将兵器从大器手中拔出去。

但任凭妖怪用尽了力气,却依旧没办法将雕花巨斧从大器的三根手指里抽回去——

“让开,让开……”那妖将终是没了力气,嘴里面的话,反倒是带了哭腔:“求你……我家里还有老母,还有……”

下半句话还未说完,这人的身子已经悬空,半截都在青毛狮的血盆大口之中。青毛狮略一用力,便将这妖将囫囵吞了进去。

一众执金吾都被这一幕惊住,离青毛狮最近的六萬已经失了三分神色,手不禁向腰间一摸——大器眼疾手快,登时按住了六萬的手掌。

“哦?”里面的青毛狮忽然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这才看到门口众人:“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哎呀,李大器你个穷鬼也在?”

“诸位……”白象抬手抱拳,对一众执金吾说道:“家兄顽疾顿起,让诸位费心了。”

“我又……?”青毛狮似乎不大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搔着自己脑袋问道。

没人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