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圆地方会场内侧的门口。

李靖和袁天罡分开左右单膝跪在地上,恭候着慵懒的李海缓步而前。主宅到这里,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而李靖已经在这里跪了半个多时辰。直到那阵和李棠身上所差无几的胭脂香蔓延开来,二人知道,家主总算是姗姗来迟了。

李海却不急于进入那天圆地方,反倒是抚摸着腰间那把唐刀,缓缓开口:“二位,你们说……为什么妖怪明明各有所异,最终却都要朝着人形修炼?两手两脚,高不过丈,怎得想也是不合适。”

李靖没有说话,只是把头放得更低了一些。

“从经脉来说,维持人形,才是万物之中维持体内真气运转的最佳状态。”一旁的袁天罡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血管之中的一股真气便闪烁起光芒,短短一瞬间便在他全身走了一遭,勾勒出了人的完整脉络,最后涌入了心脏里怦然跳动,化作了生命力的一部分。露完这一手后,袁天罡才继续恭敬说道:“若是体格过于巨大,则会耽误体内的真气运转,换做妖气也是相同道理。为了更强,他们才苦苦修炼,不自觉地想要从世间百态化作人……”

一声轻蔑的冷笑。

“你叔叔曾经告诉我……”不知何时,李海已经微微屈下身子,面朝着低着头的袁天罡小声说道:“这并非什么本能,而是一种越界的贪婪;这是下贱的妖种们妄图一步登天成为天地之间最为灵性生物的痴心妄想。简单来说,就是他们以下犯上的原罪。”

李海没有流露出丝毫杀气;但是跪在地上的袁天罡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摩擦着自己的背脊。就连跪在对面的李靖也察觉到了这股异样而又不详的气息:李海的手,已经离了刀身,握在了刀柄上。

“家主……”李靖似乎跪了太久,老腰有些吃不住,身子一抖便开口陪着笑商量道:“时候差不多了……”

李海笑了笑,并没有打算为难身后的李靖。他站直身子,手依旧搭在刀柄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无声无息地,袁天罡看到自己放置于地面上的双手,已经凭空断开,手腕处本该是两道血流成河的伤口,此刻却仿佛已经愈合了数十年之久。

不,李靖清清楚楚知道:李海,确、确、实、实、没、有、出、手。

这伤口并非是被什么快速斩断,也并非是“突然断开”的痛感。仿佛袁天罡眼前的状况,才是自己身体的本质;那双凝了真气的手,一直都是多余的,从一出生本就不属于自己。

袁天罡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嘴里面只是死死咬紧牙,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昨夜,你输了?”李海站直了身子,继续说道。

“没有!”袁天罡满头大汗,从牙缝里挤出来了这句回答,理直气壮:“身为执金吾,死也不会砸了咱家的招牌!”

李海满意地点点头,语气依旧是轻声细语:“输了,便是输了。真要是赢了,何至于昨夜吵了那么久,天蓬今日却依旧坐在天圆地方之内?”

话声未落,袁天罡已经跌在了地上,门面毫无防备之下撞得皮开肉绽。并非是疼痛让他不再能跪住,而是身子失去了以往惯有的平衡;真气已经无法在他体内如往常一般循环往复;只因为,他的两条腿也如同双手的遭遇一般同出一辙,悄然离开了躯体。伤口,依旧是没有丝毫血迹。

“昨夜,二当家交手的不是天蓬,而是狮驼国三雄中的老大和老三……”李靖深吸了一口气,在后面开口说道:“以一敌二,二当家还得手,伤了狮驼国大当家半条命。传出去了,众人只会畏惧于我李家天威。”

“我自然知道。”李海丝毫没有怀疑李靖的话,只是笑脸吟吟:“我,什么都知道。听说昨夜场面很大,甚至有人亮了刀,朝着李棠刺去?”

袁天罡和李靖,都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天诛地灭那一招发出去后,有一个瞬间,确确实实刀锋是朝着李棠的——袁天罡对此毫无辩解之词,知道无论如何对李家人刀刃相向一贯是不争的死罪,便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花香的味道,由远及近。与缠绕在李海身上的味道虽然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自然,压过了百花争艳又毫不刻意。

远远的,李棠一边数落着吴承恩,一边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而只听得那吴承恩一路傻笑,心中的得意之情呼之欲出。

“起来,别跪着。”李海转过身,屈尊亲自抬手作势扶了一把地上的李靖,嘴中笑着说道:“好歹,您是妹妹的师父。”

而另一边,那本来蜷缩在地上等死的袁天罡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是的,他是用自己的双手完成的这个动作:本已经被砍断的四肢,此时完好无损地回到了身上。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被人营造的噩梦。袁天罡微微抬起头,细细望向李海;李海腰间的唐刀上,和李棠腰间的灵感腰坠有几分相似,挂着一枚金红两色锦绳交织编织而成的暗示吉祥如意的“天地结”,其织法纵横交错却又浑然一体。而绳结末梢位置悬着的玉物,平日里都是隐藏在紫袍之下,绝不示人;今日里,那玉物却不经意间露了个端倪,一眼望去仿佛阴阳阵式一般奇异。

“起来吧,好歹您是我师父唯一的血亲。”李海的紫袍在袁天罡的眼前掠过,说的话虽然柔声细语,却又不怒自威:“倘若再有下次……”

话未说完,李海身上的香气已经悄然而去。不远处,本来叽叽喳喳的会场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想必是各位宾客好容易等到了李家家主的现身而停止了寒暄。

袁天罡依旧跪在地上,喘着粗气。这种肉身被什么东西碾压成粉末的感觉,很多年都没有体验过了。李靖苍老的大手扶住了袁天罡的肩头,随即用了一把力气,才将这个不可一世的执金吾二当家扶起来站好。同时,李靖望着家主背影消失的方向,脸上涌了不少复杂的表情。

“刚才……”袁天罡整理了一下思绪,脸上又是平日里的冷酷。

“刀未出鞘。”李靖捋了捋自己的花白的胡子,频频点头:“身为下人,倒不该我闲言碎语……只是你家的老头子到底教了家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随即,李靖闭了嘴;只因为,李棠三人的脚步声,已经近在耳边了。李靖思来想去,朝着袁天罡挥了挥手;袁天罡知道这般安排是想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便心领神会,一转眼没了身影。

很快,李棠便现了身,后面紧跟着脚步飘飘的吴承恩,以及他身后一脸困惑的青玄。三人之间还算有说有笑,李棠同站在门口捶腰的李靖打了招呼后,便领着吴承恩与青玄走进了天圆地方。

与前一天的紧张不同,此刻吴承恩坐在那最显眼的位置上,反而有三分悠然自得。这般变化,旁人看在眼里都是惊诧,就连那风里雷、雨中雳两兄弟也明显觉得这个书生小子和昨日有了些许不易察觉的不同。

吴承恩这份没来头的自信,只因为今日早些时候那铜雀的唐突拜访。不晓得为什么,一向稳重的铜雀这一次却显得无比热情,开门见到他之后,直接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开始攀谈往昔——当然了,话里话外走的层面是鬼市和镇邪司之间的交情,言辞连贯而又缜密,令吴承恩压根推却不得,只得将其让进了屋子里。

铜雀进去之后,青玄和玉兔为了避嫌,也只得从后房里出来,一并待客。铜雀闲聊几句,眼神扫视一圈,确定没有旁人之后,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卷,放在了桌上,示意吴承恩上前细看。

吴承恩略略翻过,脸上的表情如同做了一个世间最好的美梦:既是幸福地难以自已,又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脸防止这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

《吴承恩游记》,书卷之上赫然落笔这五个意气风发的大字,比任何东西都来得真切。吴承恩将书卷捧在手里,爱不释手,早已经忘乎所以。

虽然昨日里,铜雀已经提及此事,说是京城的李春芳已经赶印了第一批书卷样刊,托着铜雀捎到这里,为的就是能够借此机会广布于天下,替吴承恩扬名;但是昨日经历的事情太多,眼下真的见得自己的宝贝,吴承恩自然是丢了魂一般兴奋。

倒是一旁的青玄依旧冷静如常。他静静地看着铜雀,忽然开口问道:“掌柜的,您不冷吗?”

这句话一出,倒是显得对旁边的玉兔姑娘有三分无礼了。玉兔迟疑片刻,开口说道:“你们慢聊,我去后面为三位煮茶。”说着,便要借故离去——玉兔冰雪聪明,她自然知道青玄不是无礼之人,想必是有些事情要避嫌,自己应该识趣地躲开才是。

“不。”青玄开口,示意玉兔姑娘大可以留下。刚才的问句,青玄并无旁意:“掌柜的,我再问一次,您不冷吗?”

铜雀始终不肯望向青玄,但是他的手,实在是白嫩地显眼。如果说生意人的手平日里躲在账房之中自然是细嫩一些,倒也稀松平常。关键是,铜雀每一次出现,手上都是戴着密不透风的厚重鹿皮手套,即便三伏天也不意外,是故令人印象深刻。偏偏今日,在这阴冷房间里,铜雀却赤裸着双手——这般反差情景,不由得引人深思。

尤其是对于铜雀这种生意人。他的表情再真诚和善,也躲不过商人骨子里的笑里藏刀。

当然了,吴承恩早就不管不顾,翻了几页书卷后,忍不住抱起来就溜了出去——他已经等不及,要去找李棠显摆一番了。

倒是房间里,铜雀回过头,见青玄始终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便叹口气,从腰间摸出了鹿皮手套重新戴好:“这样,大师便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