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圆地方之内,第八日的水陆大会歌舞升平。

虽然依旧没有几位大妖的消息,但是所在宾客的耳目纷纷传来了线报:四面八方驻扎在林子里的狮驼国军队,已经逐一撤走——而且走得非常狼狈,说是丢盔弃甲也不为过。

这不是今早的消息,而是这几天内所发生的骤变。宾客的探子们早就想要报上来,无奈李家近日设防严密,实在不好与自家主子接触。眼下,李家似乎是刻意开了口子,放了一架酒车入了群英岭。各个密报的字条,全部都写好了暗号,塞进了酒罐之中。

众宾客读完,彼此互相试探几眼,便都低头屏息,小心翼翼前往天圆地方。唯一露脸的大妖牛魔王,照旧是捧着一杯热茶,喝水的姿势更是无比低眉顺眼,如同李家的小媳妇儿般一脸的言听计从。

众宾客皆是瞧了瞧牛魔王,一些人又忍不住瞥了几眼刚要落座的炙蜻蜓,然后止不住摇头、叹气:完了完了……李家,赢了。

是的。

无论如何看,这届水陆大会虽然诸多变数,但最终还是李家赢了。众人已经认可了这个结果,沮丧之中忍不住四下看了看——奇怪了,那同为此次水陆大会最大赢家的铜雀,怎么此刻竟然不在?

林子里,俯览李家宅邸的山坡之上。

三国师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身后是同样忠心耿耿的大片神机营将士。麓国师的脸上,更是布满了喜极而泣的泪痕。

大帐之中,稳坐于龙椅正中的,正是大明朝的当今皇上。而帐中唯一与皇上近身之人,却是那站得笔直的铜雀。

“天蓬死与不死,全然是两回事。”皇上淡淡说道,仿佛提及的只是一场梦境:“他若是不死,搅了李家大局,伤了李家根本,李家再去找他寻仇,倒是最好。但是他既然阳寿已尽……真要是搅得天下大乱,人死债消,李家八成会将这笔账算在神机营身上,进而威胁到神机营背后的朝廷。既然如此,朕便由不得天蓬乱来了。这个消息,你报得及时,该赏。”

“皇上当机立断,令人钦佩。”铜雀开口,语气谦卑:“小人不过是顺手牵羊,将李家的消息转呈皇上。”

“说起来……”皇上不急不缓,语气随和:“李家已将南疆赐给你了。既然李家如此看重于你,那你为何还要向朕投诚?”

铜雀摆摆手,只是敷衍几句:“买卖而已,皇上不必多心。区区南疆,人寡地薄,不成气候……”

皇上笑了笑,斜靠在了龙椅上——那慵懒的模样,倒是令铜雀有几分胆寒的眼熟;要不是皇上身着龙袍,恍惚间铜雀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那位年轻的李家家主。

铜雀顿了顿,终是闭了嘴。

“和朕联手,也不过只是买卖而已吧。”皇上见铜雀不再吭气,笑着问道。

铜雀一慌,急忙跪下,嘴里面说得都是令人动容的尽忠之言,语气更是诚恳万分。

“起来。”皇上转了目光,看也不看:“朕说过的,你有功,准你不跪。”

铜雀迟疑再三,终究还是唯唯诺诺站了起来。

“朕和天蓬联手,已经五、六年了。”皇上漫不经心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不断打量:“毕竟李家强势……我那师兄李海,更是得天独厚。想要与李家争锋,保下朕的江山,朕需要天蓬。只是,他应允给朕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实现。红钱,附身……朕都准许他做了。但是朕的筋肉骨血,还是会随着时间衰老。”

铜雀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发觉皇上的指甲略微有些长。

“好在,麓国师小心周全。”皇上说着,放下了自己的手,朝着大帐外面瞥了一眼:“这些年的黄花饼,倒是令天蓬时不时睡熟。而朕便有了机会,戳破他的谎言……”

说着说着,皇上忽然间猛拍龙椅,语气也是激烈了几分:“哪里来的永生不老!欺君之罪,就该立时碎尸万段!”

呵斥声传出了大帐,跪在地上的三国师,头压得更低了。

铜雀屏住了呼吸,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皇上顿了顿,这才重新和颜悦色:“算了,他的事情不提也罢。倒是你……朕,想听你说真话。”

铜雀神色慌忙,只说自己句句皆发自肺腑。

“真话。”皇上不耐烦地打断了铜雀的表演:“李家向你示好,你没理由拒绝。但是你既然选择了朕,那就代表着你有什么朕不知道的考量。说吧,让朕知道一下,你投诚的真正缘由。否则……”

铜雀听到这里,转头看一眼大帐门口的方向。皇上心领神会,抬了抬手。外面即刻有人挂上了幕帘。幕帘上,贴着两张琥国师写的符纸,上面都是“隐”字。

“现在只有朕,但说无妨。”皇上再一次示意道。

铜雀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再也没有紧张。他反倒是大胆妄为地径自寻了一把椅子坐下。但是看皇上反应,却也并无责怪。

“皇上说的对……”铜雀清了清喉咙后,开了口:“生意人,哪里来的什么忠心报国……与皇上联手,唯一的原因,在于朝廷谋得天下的胜算更大。而且,在下的作用也会更加不可或缺。”

说着,铜雀刻意地伸出了自己戴着鹿皮手套的双手不断打量:“点石成铜,这一招倒是被我自己小瞧了。”

皇上冷笑一声:“说下去。”

“不怕皇上责怪……哪怕在前几日,我也是一心打算投靠如日中天的李家。”铜雀放下手,继续开口:“但是,自打我听闻了牛魔王在海棠花林以耳环杀人一事,总算是猜出了神机营的手段。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神机营明明只是一般的火器,却能伤得妖物无可遁形。”

因为,神机营靠的并非是火药爆炸的威力,而是声音。

“声音?”皇上皱了皱眉,似乎没有理解铜雀所言。

铜雀重新端起了自己的双手:“惊天变之后,我入住京城。为了坐稳鬼市,我一直在帮朝廷做事。事情很多,也很杂,什么偷送黄花饼、窃取二十八宿动向、监视文武百官……有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便一度被我忽略。那就是,朝廷会隔三差五送来奄奄一息的犯人,令我点石成铜。举手之劳,我从未留心,只当是哪位要员想要贪几个小钱而已……细想想,神机营崛起的时机,便与我点化犯人的那个档口巧妙重叠。至于手法……”

铜雀顿了顿。他并非刻意卖关子,而是这种手法,简直闻所未闻,罪孽滔天——

天蓬是令工匠在活人身上刻下满满经文后,再施以剥皮之刑——只是,皮囊并不会被彻底褪去,反倒仍然与肉体藕断丝连。之后,衙役们便会给这些奄奄一息之人套上囚服、装进麻袋,转交给铜雀化作黄铜。

连着人身那层刻满经文的薄薄一层肉皮,便会化作铜纸,轻轻一揭,便能取下。剩下的事情,便简单了:这些铜纸会在神机营铸炮的过程中贴在炮身内壁。弹丸经由内壁经文摩擦,炸裂之时,便会有经文的效果。

也难怪半年前麦芒伍察觉到众人伤势不大对劲,还特意收集了弹丸研究,但却依旧徒劳无功——真正的谜底,在于炮身。

其雕刻做工之精准,远远超过了当今的工艺水平。而这一切之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铜雀的双手。

“你是说……”皇上听了一个大概,眉头皱了起来:“朕,能够依靠神机营来夺取天下?”

“不用倚仗名震天下的二十八宿。”铜雀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只要有神机营,只要有我,假以时日……不;确切说,不出三年……”

天蓬营运的神机营,远远说不上完美。来的路上铜雀便已经悄悄检查过了那两百门大连珠炮——镶嵌了刻有经文铜纸内壁的,只有区区四十余门。毕竟天蓬为了掩盖消息,不敢大刀阔斧地做这件事。如果神机营的运作可以交由铜雀亲手打理……他自信,不出三年,朝廷的实力便能独步天下。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而最重要的,便是他绝不会被背叛。

皇上注视着铜雀脸上表情的变化,忽然一笑:“朕且问你……若是朕砍掉你的双手为我所用,再把你养成人彘,点石成铜是否还能奏效?”

这句没由头的话,令铜雀骤然浑身一凉。

“开玩笑的,莫要在意。”皇上重新斜靠在了龙椅上,示意铜雀不必多虑;然后,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三年啊……李家就在脚下,你却想让朕再等三年……”

铜雀听得皇上似乎在犹豫,脑海里盘算着该如何劝说皇上不要激进。

大帐之外,传来了禀报声。皇上喊了一声进来,有人便入内跪下,口称罪该万死。

“看来,你们没有追上天蓬。”皇上并不在意,示意来人退下:“无妨。几个时辰之内,必有定数。

朕,从来不急于一时……”

此刻,皇上不急,有人却心急火燎。

吴承恩手中握着龙须笔,向着青玄离开的方向紧紧追赶。他已经晚了太久,万一青玄遭遇了什么不测,那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