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时静默。

好半天,听见皇帝的声音缓缓地问,那话语听不出情绪:“曦儿既是身体不适,怎么还来宫中了?往年皇叔父总请你不到呢!”

唐七糖微微抬头,偷眼打量,对面的皇帝,眼神正无比认真地看着卫曦之,十分深沉。

他的脸容和卫曦之有几分像,年轻时想必长的不错。只是天底下当皇帝的人,想必日日里要算计的事情多,额头上,眉宇里,皆有着极深的两条皱痕,看着既威严又沉重;唇上留了又黑又硬的短须,嘴角下垂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头上束了一个又厚又大的金冠,上面錾刻的龙纹深而繁,金光闪闪。明黄的袍子上满满的龙,张牙舞爪,狰狞凶狠,一点也不好看。他的手从满绣着江海云水纹的袖管里伸出来交握着,皮肤虽白皙却骨节粗大。

一个古板深沉的短命皇帝!

唐七糖马上给他下了个定语,觉得自己鉴定完毕,不声不响重新又埋下头,却感觉对面有好几道目光射过来,唐七糖便微偏了头,也看过去。

四个皇子!差不多服饰的皇子!

第二个是卫方勉。不笑的时候一点也不好看!瞪我干什么?笨蛋!都是因为你,害我没逃出去!

唐七糖狠狠的也瞪卫方勉一眼,转开眼去看别人。

卫方勉左边的,就是自己在路上看见的,长得和他有些像的人,果然是他的大哥!奇怪,一个人有酒窝,和没有酒窝差距这么大么?为什么这人看起来一副愁苦模样?当皇子很辛苦么?唉呀呀!一派在人间受苦模样,我要是皇帝,肯定不待见你!

卫方勉右边的,是个坐着轮椅的男子,同样的皇子袍服,只有他没有系明黄的腰带,衣服有些松散,人也似乎很松散,唐七糖看他时,他正好也看着她。

他竟然对她浅浅笑了一下!一派云淡风轻模样。

袍服盖着他的腿,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毛病,但显然,这人不良于行,也不知道宫里这么多台阶门槛,他被怎么抬进来的?唉呀!可惜了!长得挺好看!皇家种子真不错啊!

第四个,四皇子。……啧!奇怪了,我招你惹你了?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我脸上有东西,还是你眼睛坏了?切!我又不认识你,老看我干什么!

唐七糖看了一溜回来,不屑的低下头,正好听见卫曦之拉长了声音在答话:“皇叔父盛情,侄儿怎好总是推托。这些年总不能来,心中过意不去,这些日子侄儿觉得好些了,便想来看看皇叔父,多谢皇叔父多年来的照应!可不知为何,侄儿刚一进这殿门,心口忽然疼起来,像有人在掐自己似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唐七糖听得真觉得自己有点憋不住想笑,可却听皇帝道:“竟有此事?!陈襄,快宣御医!”

很快,御医像在门口候着似的,一下子便来了。行礼,诊脉,许久才行礼退在一旁。

卫曦之懒洋洋的靠在唐七糖身上,看看对面的皇帝,对御医说:“有劳太医了!本王怎么样了?是不是快要死了?”

“曦儿不得胡言乱语!苏院正快说吧,慎王是怎么了?”皇帝撇了一眼卫曦之,那不满意十分明显,只不知道是对他的形状,还是对他的言语。

那苏院正赶紧答话:“是。回禀皇上。慎王爷……还是与以往一样的脉息……,至于王爷所说的心口痛,老臣一时……诊不出原因所在……”

“你什么意思?你诊不出?连你也诊不出?那本王真的快死了!没救了!唉呀这可怎么好……啊……痛啊!”没等皇帝开口,卫曦之便在那里夸张的大呼小叫。

“这……这……老臣无能!若不然,且容老臣再诊一回……”苏院正脸色有些白,抬眼看了看皇帝,皱着眉。

皇帝也皱眉,额头上的纹路愈发深了:“曦儿忍着些,那便让苏院正再诊一诊,若实在不适,便先回去吧,贺岁宴哪有你的身子重要。”

“皇叔父,我不!侄儿可是特意来参加贺岁宴的,好好儿来了,才进了殿才这样的!会不会是这殿里有什么人不想我来,在咒我啊?再兴许,我等会儿就好了!苏院正好好的给本王瞧瞧,你是不是不想本王参加贺岁宴,打马虎眼呢?”卫曦之似乎硬撑着起身,苍白的脸很是生气。

皇帝的脸几不可见的抽了抽。

苏院正忙不迭声的说道:“老臣不敢!老臣不敢!”

“那你好好的给本王看看,开些好药给我!别耽误了本王参加贺岁宴,见见人啊!总让本王在府里呆着,本王会发疯的!”

“呃……是是是!”

苏院正微抬头,和皇帝对了一眼,只好又走过来给卫曦之把脉,又是好半天,才说道:“的确是!慎王的确有些邪风入侵,心律不齐,无碍无碍!老臣这就给王爷开一些疏散的好药。”

“你看你看,本王就说你打马虎眼吧?这会儿才说!皇叔父,若不是您一向关照侄儿,侄儿都要以为这些个御医受人指使,巴不得侄儿早些死呢!反正侄儿一身是病,他们便这么糟贱侄儿!”

卫曦之半躺着,手指点着苏院正,苏院正一张脸憋得通红,看看卫曦之,看看皇帝,既不敢分辩也不敢走,只好抖着手垂头站着。

皇帝似乎还真很好性情,看了苏院正半天,竟然安抚起卫曦之来:“曦儿,不要胡说了!有皇叔父在,谁敢糟贱你!你既身体不适,自然该在府中好好休养的,即便不出来,也没人敢说你半句!”

“皇叔父明鉴啊,侄儿日渐大了,后年便及冠了!可谁知道侄儿活不活得到后年?!这身子,时不时地犯病,侄儿如今也习惯了!可侄儿想,侄儿好不容易来这世间一遭,虽没了父王,可有皇叔父您撑腰啊,侄儿该活得更自在些才对!因此上,侄儿以后也要常常出来走走,宫里,城外,各府,都该去看看!皇叔父觉得呢?”

“曦儿……真如此想?”皇帝的脸深沉的看不出情绪。

“啊,侄儿真如此想。”

“那你若是在别人府里犯病了,可怎么好?”

“皇叔父,人人都知道侄儿有病,犯病了便送侄儿回府啊!只要皇叔父不怪罪侄儿,谁敢说什么?皇叔父便依了侄儿吧!谁让侄儿没了父王,只有皇叔父呢!”

“这……曦儿,你的病……非比寻常,上回,皇叔父听陈襄说你还吃……曦儿,你,若是你跑到别人府里也那般做,皇叔父也难为。”

“吃什么?美人手指?哎呀!那可是好玩意!不过别人府里的侄儿可不吃!皇叔父,侄儿说给你听啊,真好吃啊!生吃更甚……”卫曦之忽然一骨碌从唐七糖身上坐起来,兴致勃勃地要和皇帝讨论手指头之美味。

“曦儿!罢了!你,你若真能不过分,皇叔父便许你出去看看。你既有心来参加宫宴,便先和你兄弟几个下去吧,皇叔父再见几个臣工,也要去开宴了!去吧!”

皇帝摆着手,也冲对面的几个皇子点点头,最年长的那个皇子便走过来扶了卫曦之,说道:“既然如此,那儿臣们先告退了。曦之,来,我扶着你。”

“如此,便多谢大皇兄了!”卫曦之笑着,拉住大皇子的手臂坐起来,一手揽过唐七糖,只管走了。

卫方勉摸了摸鼻子,转身去推了三皇子的轮椅车,也给皇帝行礼退了。

四皇子卫行之眼睛从未离开过唐七糖,此时瞪着她的背影,咬着牙,握着拳留在了当地。

等人一走,四皇子便转过来喊道:“父皇!那疯子又折腾什么?父皇,他一个疯癫之人,怎好让他来参加宫宴?!他如此不守礼节,父皇怎不责罚他?他……”

“住口!你这是在教朕做事吗?你硕伯父为国捐躯,只这么一根独苗,朕对他宽容些都是应当!你懂什么?!下去!”皇帝脸色阴沉沉的,没等四皇子说完,便打断了他。

四皇子低下头,想想不甘心,说道:“父皇!他还用女人!”

皇帝眼神不明的盯着他看了一会,眼睛看一眼垂头站在一边的苏院正,忽然厉声道:“下去!多事!”

四皇子眼见皇帝真生气了,再不敢讲,这才行礼退下了。

他脚步飞快的出了殿,却并不往宫宴的方向去,而是跺跺脚,往自己的寝宫而去了。

皇帝等人都走了,沉默了好一会,开口道:“怎样了?”

苏院正赶紧上前跪下了,恭谨的答话:“回禀皇上,毒入骨血,不可治了的,和往年一样!”

“嗯。真没有减轻?”

“的确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