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球越缩越小,很快里面的小姑娘就变成了一条丁香花大小的小红鱼,在水球里沉睡过去,连人带球被白麓荒神收进了袖里。新的“李昀羲”转头瞥了青蛇一眼,青蛇一抖,麻利无比地缠到“她”左手腕上,自觉自动当了一串鲜艳的绿条脱。

“李昀羲”双手叉腰,在枣树横枝上轻盈地跳跃两步,学着她的样子睥睨而笑。随即,她足尖一点,张袖凌空飞起,没入夜中,宛如一只与美貌和死亡相伴的飞天夜叉。

***

木鸟穿行云间。胭脂遗憾地说:“这巫士何不言谈简便些,啰啰嗦嗦说一堆作甚,名字都还没出口,就让妖道给杀了!”

白水部摇头:“不,他已经说出是谁了。”

慕容春华蹙眉回忆:“他说宣徽南院使、河阳三城节度使……宣徽南院使!啊,难道,就是那个宣徽南院使夏竦!”

白水部点头:“胭脂,你听说过‘夏竦何曾耸,韩琦未必奇’这句话吧?”

胭脂闻言讶然:“是他,夏竦何曾耸!那次好水川一战,宋军大败,尸横遍野。西夏的军师张元就在界上寺题了这句诗,嘲宋国无人……”

慕容春华怒道:“百姓将身家性命交托守将,这些人却只顾着争自家好处,一败涂地,打的是什么仗!我也听说了,这夏竦行为放浪不检,在帐中置婢,几致兵变。连元昊都看不起他,张榜说‘募得竦首者与钱三千’。就这点零碎小钱,还不如来我抱琴楼做两月酒博士呢!”

白水部思及此人,一股恨意涌上心头:“新政之败,亦与此人脱不了干系。你可记得徂徕先生石介?”

慕容春华的面容凝重起来。那个常来抱琴楼借马的石介。

徂徕先生石介。

这在士人中,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为后世称道的宋初三先生,便是理学开山人物——泰山先生孙复、安定先生胡瑗和徂徕先生石介。

孙复大力宣传道统而非文,胡瑗重道而轻辞赋。与孙、胡二人相较,石介崇道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言必称道,还极其推崇韩愈。他个性也最为奇倔,积极用世,好参政议政。他自己不养马,时常来借抱琴楼后苑养的那匹西夏马阿道,骑着他出入大臣之门,招宾客,预政事,真是扎眼得可以,狂放得可以。阿道跟他混得极熟,还染上了听到韩愈之名就会“咴儿咴儿”尥蹶子的臭习惯,闹得慕容春华在它面前不敢说“寒”,也不敢说“玉”。

大前年四月,石介写了热情洋溢的《庆历圣德颂》,颂扬了韩琦、富弼、范仲淹、欧阳修等一干新政人士,痛斥反对新政的夏竦等人为奸邪。此诗一出,孙复就对他说:“子之祸,自此始矣!”

果然,夏竦怀恨在心,存了暗害他的心思,悄悄让家中女奴学他的笔迹,好寻个机会构陷他。正巧,石介给富弼写信,请他行‘伊周之事’,像伊尹、周公旦一样执掌大权,辅佐皇帝,待功成再身退。夏竦时常让薛蓬莱截获他的信件检查,自然不会错过这一封。经智囊团苦思之后,他便令女奴将“伊周”篡改成了“伊霍”,信中意思陡然变化。伊尹放太甲于桐,霍光废昌邑王而立宣帝,皆是废立天子的权臣。行伊霍之事,这是要富弼把今上给废了,另立新君啊!为了坐实此事,他干脆让女奴伪造了石介给富弼拟的废立诏书。那时正是前年六月,夏竦用假诏草诬陷石介、富弼作乱,预谋废了今上。废立之事,是人君最不能触碰的逆鳞。此事一出,虽然今上表示并不相信,但改革派却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范仲淹、富弼只能自请外任,石介也难于立于朝,得判濮州,去年就病死了。

但党争并未就此结束。之后,又出了进奏院案,几乎将新政官员一网打尽,白水部也牵连其中。石介病死不久,徐州狂人孔直温谋反,败露后被抄家,石介过去与孔直温的来往书信也被查抄了出来。得此良机,夏竦便趁机跟皇帝说,石介其实没有死,被富弼派往契丹借兵去了,富弼做内应。

夏竦这一招真是狠毒至极。把人都弄死了,竟然还要辱及他身后,好在富弼身上再踹一脚。今上虽称英主,对臣子不臣的疑心却是抹不去的,当即派官员去开棺验尸。此事震惊全国,连街巷的小老百姓都听闻了这桩咄咄怪事。当时,参加石介丧事的数百人集体保证石介已死,才让这位刚直儒士的尸骨免于被发掘检视。

“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白水部低叹一声,忽然念起了欧阳修新写的悼亡诗《重读徂徕集》,夜风将他出口的诗句吹得破碎不堪。“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已埋犹不信,仅免斫其棺。此事古未有,每思辄长叹……”

慕容春华接道:“我欲犯众怒,为子记此冤。下纾冥冥忿,仰叫昭昭天。书于苍翠石,立彼崔嵬巅。”

木鸟飞入云中,月光朦胧。两人一时相视无言。

良久,慕容春华道:“阿道如今没人敢骑,还是一听到‘韩愈’就尥蹶子,大概是在徂徕先生身边听得太多,厌烦透了。”

“逝者已矣,看看我们活着的人,还能做些什么吧。”白水部叹息一声,道,“如今看来,夏竦十有*便是这个幕后之人。”

“谁说的?!”一个清亮的女孩声音在月光朦胧的云雾间响起。